“为何?”
李德明几人同声而问。
“我之贫困,尚且需要亲力耕田而食,那有余钱去刀笔吏处铨叙资格?何况谋官?”
于谨说完,又指着堂外桑树下锄头、牛犁铧说道:“那便是我与家中仆役劳作之物。”
“难怪于兄尚未婚配,原来是家贫所致。”
赵贵两人不由得叹息。李德明则低头沉思,原来史书上记载于谨长子还未弱冠便入了宇文泰幕府,考究其年岁,原来是因于谨贫困方才中年得子。
“亲身耕作也好。人欲有成,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这几年在田间劳作,倒是练出了一身力气,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于谨见几人嗟叹,自嘲道。
“于公真是高士啊!可怜朝廷不得进用。”
赵贵感叹不已。要是自己有这身本事,又如此落魄,早就遁入山林,落草为寇,收起买路钱了。
“说到朝廷,于兄可曾听闻近日朝廷颁布的停年格?”
李德明倾身问道。
“祸国之策。也不知清河崔尚书是如何想出这等下策!更不知以贤明文学著称的清河王怎么想的!竟然让这等饮鸩止渴的乱制祸害天下。”
于谨虽处乡间,但是和洛阳友人多有来往,此间消息早已得知。谈起停年格,脸上尽是愤然。
“德明前几日也在宴间评价停年格乃是‘饮鸩止渴,抱薪救火’,与于兄所言相似。”
英雄所见总是略同啊,赵贵心中感慨,出言道。
“哦?想不到德明年少,也能有此见识。可惜舍下无酒,不能为此共饮!”
于谨面露惊诧,想不到这弱冠少年不仅武艺上佳,见识也是不凡。转眼又懊悔家中无酒招待。
“以茶代酒!敬德明一盏!”
“谬赞,谬赞。”
......
诸人举盏喝茶以为谦礼。不觉席间气氛愈加热烈几分。
“如今天子尚幼,胡太后女主临朝,牝鸡司晨,朝廷大政阴阳倒悬。纵使有清河王这等贤王辅佐依旧难挽其弊。从这停年格之中可窥得一二,恐怕国势将衰啊!”
李德明缓缓言道。
“恐怕这国势不仅仅是将衰,而是大祸将要临头!”
思忖道这李德明是自己所救之人,而其他二人又看来以这少年为首,言行举止之间不像戚戚小人。于谨直抒胸臆,不加避讳。
“为何?”
赵贵吓了一跳,只是犹疑。如今大魏国势正盛,北却儒儒,南败萧梁,威名布于四方。连西域化外邦国小王都连年入贡。哪里有什么大祸临头?
“君知晓这停年格乃是崔尚书所制,可知这崔尚书所属何籍、何望?”
“崔尚书乃是关东四姓之一的清河崔氏,世代冠冕之家。于兄问此何故?”
这吏部尚书出身清河崔,历代公候,钟鸣鼎食,乃是人所共知。问这样的显而易见之事,赵贵不解。
“崔尚书代表关东门阀士人利益,今日为洛阳宗贵勋人所迫,作此下策。虽然口称权宜,但其心中所想恐怕并非权宜吧?若其公心在国,何不遵循高祖旧制,加以裁剪。既能得天下贤才,又能让勋贵满意?单单抛出停年格之制,用年资取官,这一二刀笔吏便能驾驭之事,还要尚书何为?”
“于兄之意?这关东门阀其心莫测?”
赵贵瞪大了双眼,心中震撼。这是何等的大事。关东门阀在河北实力庞大,盘根错节,开国以来朝廷都只能小心抚慰。宇文颢也是吃了一惊,六镇钱粮多从河北转运,但凡有点意外,武川同乡便要衣食无着。
看见二人吃惊神情,于谨倒不意外,意外的是他瞧见李德明并未露出惊诧神色,反而若有所思。心里暗忖,难道这小子已经看清这朝堂风云之外的惊涛骇浪?于谨收下此等心思,不露声色,又继续分说。
“关东门阀所在河北本是国家财赋重地,天下仰其转运。但近年河北多灾,而朝廷派去的刺史、太守乃至县令一个比一个贪婪。贪赃纳贿的名声,甚至连我这远在洛阳之人都有所耳闻。在这样的局势下,朝堂宗贵还趁着羽林虎贲闹事,将了关东门阀一军,即便不让崔尚书这样的关东士族来制定新制,其他陇西、北地乃至河洛之人来制这新制,恐怕和这停年格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敢问诸君,关东门阀出仕洛阳朝廷者多还是地方州郡多?”
于谨问道。
“地方州郡!”
几人异口同声,洛阳掌握实权的多是宗室肺腑之族。关东门阀近年不过是点缀其间。
“从宣武朝以来,考课不行。洛阳朝官三年便转一阶,地方州郡六年或至十二年才升一级。这也是洛阳选人泛滥,天下无官可授的主要原因。今日洛阳宗贵为了自己利益,把关东门阀架在火上烤。断了大半关东士人出仕转迁希望。若是你我处在关东门阀之中,作何感想?恐怕究其本心,崔尚书之制停年格未必没有袁绍引董卓之意啊!”
于谨端盏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眼睛却是不住扫视李德明神色,见这少年还是面无表情,心中更加疑惑。
“难道他们要造反?”
赵贵喊了出来,却自觉失言,连忙捂嘴。
“造反现在看来倒不至于,不过终究是起了异心。他日天下有变,这帮人恐怕不是朝廷靠的上的忠臣志士......”
于谨顿了顿,思量了刹那,沉声说道:“他们在观望,观望谁第一个站出来追逐中原之鹿。观望谁的腿更长,谁的力气更大,能够抓住这天下之鹿!他们看定了谁是赢家才会买定下手,攀龙附凤。中朝以来,他们这等人就靠了这等手段长保富贵数百年不倒。”
“啪!啪!啪!”
一直沉默的李德明鼓起掌来。
“不过于兄,如此之言,就算于兄对我有救命之恩,难道不怕为我所卖?”
李德明眼神闪烁,故意相激。赵贵使劲绷住嘴角笑意,宇文颢则是内心埋怨怎么这黄狸伐说这样的突兀言语。
“德明弟,若是你是此等下作之人。何必携带如此多的厚礼,从洛阳来拜访我这么个乡野匹夫?”
于谨也是盯住了少年双眼,眼神交汇刹那。两人都是笑了起来。
“于兄!真是王佐之才。窥一斑而知全豹,处一隅而观全局。老子言:不出于户,以知天下;不规于牖,以知天道。用在于兄身上真是正当其语。”
听闻李德明将自己比作王佐之才,于谨觉得这少年真会说话。天下英才车载斗量,又不只有一人有此见识。譬如作停年格的崔光难道真是目光短浅之人?
前几日来拜会自己的太尉椽元天穆,虽说是出自宗室,可是言谈之间对这当下时局忧心忡忡,虽未明言,可也看得出来他对这眼下危难也是洞若观火。
“所以听说于兄有言,州郡之职,昔人所鄙,台鼎之位,须待时来。我便知于兄并非有闲云野鹤之意,乃是暗藏机略以待天时。”
李德明摇头笑道。却是让于谨吃了一惊。
“这是我与天穆私下之语。德明如何得知?天穆可不是妄语之人!”
“我也认识元散骑,这宝珠便是天穆所赠。”
从怀中掏出昔日白水原边元天穆所赠径寸之珠,放到于谨座前。李德明分明从这后来的八柱国眼中看出了震惊二字。
不待于谨发言,李德明接着说道:“天穆所赠,今日德明便借花献佛,转赠于兄以为囊资。”
看着眼前明珠,圆润晶莹,丝毫无暇,放出宝光,乃是价值百金的少见宝物。于谨不喜反哀,拧了拧眉毛,出乎意料的叹了口气。
“德明向来慷慨,这明珠价值不菲。于兄为何反而叹气。”
宇文颢有些意外,同样意外的还有赵贵。
“德明来此之前便说要以此珠相赠,以谢于公救命恩德。本是理所应该。于兄何故叹息?”
李德明不露声色,只是笑吟吟看着。
“德明年少便有此胸襟,反而我言语之中多述贫困。真是望尘不及!”
于谨看了一眼李德明,喟然自嘲。
“分明是哭穷!”
假装生气的李德明故作恨色。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堂中诸人连着于谨自己都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