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赵贵哀叹之语,李德明倒也不奇怪。
自从先朝宣武帝以来,多次赐予臣下转官阶级,打乱了正常迁官次序。
出于削弱关东大族的考虑,宣武朝以来地方各州九品中正官事实上已经废除,沦为虚名,但是治理天下又少不得倚靠汉人文学之士,朝中地方官职多被四方门阀所占。
迁洛的鲜卑豪族还好,多为上品通官。而底层的勋旧宗人与代北的六镇子弟则是一日不如一日,穷困潦倒者大有人在。
又加上权贵用事,对于官员的考课逐渐荒废。朝廷上下,贿赂公行,连洛阳杀猪的屠户都花了财货买了选人资格。并且孝文帝以来四方战事频繁,功勋旧人太多,历史包袱太重。
四重因素之下,北魏官场是牧羊者众,而羊少,内外待选者动辄数万,就算是每年把全国官吏换一遍也得换到猴年马月。
“算了,元贵。咱们就不掺乎这档子烂事了。使了大把的财货,就算放一个官,像我们这样的六镇子弟也不过是个八九品的书吏,县尉,连家人都养不活。”
仅仅在洛阳混了半个月的宇文颢也听说过谋官之难。连坊间的笑话都说,从阊阖门扔块砖头都能打破好几个选人的脑袋。
“我也是灰了心咯,明年开了春,我就和伯父回去了,在武川至少不必受这窝囊气。你们是没瞧见选曹里书吏的模样,一个个鼻孔朝着天,不使了钱货,看都不看你一眼!”
赵贵一边说着,一边学了吏部选曹里小吏趾高气扬的样子,“堂下何人啊?所转几阶啊?”
如若是没有领会此中深意,暗中奉上银钱,便是一句“今年的选人愈来愈滥了,一点规矩都不懂,明年再来吧!”
不入流内的刀笔小吏都公然贪婪如此,遑论其他有品有职的官员了。
“不寻家宗王贵要作保,难以得到起家美官啊!”
向着不得志的赵贵祝了一盏酒,李德明直击朝廷选官制度最大的弊端。
魏宣武帝以来,中正渐废后取而代之的是保任制,允许各个高官显宦之家推举人才。例如昨日来看望自己的王彪便被清河王辟为正七品下的清河主簿,在王府荫庇下迁转几阶便可转任下郡的太守。这样的清要的起家官许多人一辈子都达不到。
若是清河王这样的贤达之人还好,只是这官爵利禄之下又有几位朝堂贵要能做到呢?依旧是任人唯亲,任人以财。孝文帝后短短二三十年,大小官员们都已经是以聚敛财货为任官之首要了。就连以贤明著称的清河王,西明门外的让人瞠目的楼台华园还不是取乎其中。
“贵要依然是收钱才保举,不然你以为这几年这么多新选人从哪里冒出来的?”
在洛阳混迹了半年,大致摸透了其中奥妙的赵贵只是不屑。
“那你使了财货怎么没用?”
宇文颢不解。
“蠢人,我那点财货只够买个选人资格。放官?你帮我出钱?”
“算了,我家穷。连这酪奴都买不起,还能帮你买官?”
明白了此中关节,宇文颢吐了吐舌头。
“眼下不光是勋旧武人不满,连各州来洛的儒士们都不满。今年的冬选有资格任官的选人把吏部大门都要踏破了,听说吏部李尚书脑袋都大了,告病在家里躲了好几天......”
赵贵说起了从相识的洛阳本地选人那里听到的新闻,顿了一下,吃了几口冒着滚滚香气的羔羊肉,“好嫩的羊肉,来洛阳这么久,还没吃到这么地道美味的羊肉!”
“合该他们脑袋大,收钱的时候脑袋不大?”宇文忍不住小声骂道,自忖失言,又小心的张望左右,眼见侍奉的几个婢女并无异样,这才安下心来。
“给我和黄狸伐也来一盘子这样的羔羊肉,饿了!”宇文颢见赵贵吃得起劲,觉得肚子又咕咕了两下。
李德明低头沉默了好久,思索着赵贵带来的信息,缓缓喝完盏中的酒,这才慢慢说道:“我看今年就要出事,这么多选人千里迢迢聚集到洛阳,盼星星,盼月亮等着当官。一旦落了空恐怕就得闹起来!”
按照历史上的脉络,要不了多久,改变北魏走向的火烧将军府事件就要发生了。
“谁说不是,在洛阳人吃马嚼,各处跑人情。就是这么个空欢喜的结局。我这六镇子弟都想去闹,何况那些人!”
赵贵风卷残云般吃完了银盘中的羊肉,接过婢女递过来的热绢巾,胡乱抹了抹嘴巴。眉头皱了皱,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接着又说道:“闹也没用。听说以前也闹,没什么结果!”
“我看不见得。”
李德明只是摇头。历史的进程有其必然性,在这等形势,就欠个火星子,整个局面就得燎起来。
“贵人,门外有人求见!”
绯色的门又被打开了,门外的雪越来越大,庭前的小花园中已经铺上了一层银妆。
“今天真不愧是腊日,连我们这些异乡客都接连有人拜访,怪了!”
凛冽的寒气涌了进来,李德明缩了缩脖子,问道:“是什么模样?”
“套了连帽的大氅,遮了脸,看不大清楚。”
门外的仆人拱手回道,只是脸上苍白,面有寒色。北风呼啸而过,李德明甚至看到门外另两个当值的奴仆须发之间沾满了霜雪,微微弓着腰抖索,不断搓着手取暖,甚是可怜。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李德明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华贵的狐裘貂氅,刚刚端上来银盘中烤羊羔肉还正滋滋作响,香气扑鼻。对比之下,天壤之别。
“洛阳的风雪都是如此,不知道今年武川又得冻死多少人!”朔风的呼啸愈发尖利,稀疏的小雪顿时变成遮天的鹅毛大雪,少年有想到了千里之外塞北的故乡,忍不住神伤。
“叫侍奉的下人们都回屋取暖。这寒冬腊月的,都不容易。你们也下去歇息吧,厨中若还有预备的酒肉也都分了去......”
“感谢贵人恩德!贵人心善,他日必当公候!”
侍奉的几个婢女与门外当值的仆人听闻这少年善举,不住施礼答谢,欢天喜地的下去了。
“别忘了把求见之人带进来。”
“小人知晓,小人知晓!”
先前回话那人连连答应。满脸掩不住的喜色,忙不迭的往外跑去,差点被庭中雪下青石板绊倒,打了好几个趔趄。
看着那下人雪中飞奔的身影,赵贵想起了自己在洛阳的落寞无助。相形之下,心中感慨,举起银盏说道:“德明,此是‘顾荣施炙’,将心比心真是高义!来,来我赵元贵敬你这高义之士一杯!”
“黄狸伐在武川就是好心肠。元贵你不知道吧,你走了不久,放赈粮的时候,他可是把买的河东青盐全都舍了给了几家卖儿卖女的可怜人户......”
宇文颢提起了武川旧事,赵贵听言,眼睛一亮,觉得父亲当真是看人极准。立即起身端盏,高声祝贺道:“君子厚德载物,德明真君子,必有厚报!来,饮上三盏,不醉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