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徐州城,正在惶惶不安中等待着这场惊天大战。
城里早有传说亳州朝不保夕,徐州随时成为前线!
穹顶之下,所有百姓家都灯火通明的忙着收拾逃亡……
豪门富户们早已人去屋空。留下的亭台楼阁都被各地赶来的官兵变成了营房,看房子的家奴们对此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肮脏泥泞的街巷里,迟到的官兵和难民一样,到处在寻找落脚地……
回到大厅少了一人!
眼见李见深被支开,大家都很高兴!——这人确实不适合出现在会议上!
就因为李见深在,刚才荀林吾说桓佑所运辎重时只回答“皆是些引火之物”,却故意忽略了最关键的具体品名数量!
在座诸位也是一直在盘算:到自己说的时候,该说什么该藏什么……
当落座时,文谯文大人挤眉弄眼地“哼”了一声,口音浓重地说道:“这人真是!”
闻听此言众人无不一笑,向主帅行礼后纷纷落座,很快就畅所欲言起来。
荀林吾主动补充前面的话说道:“桓大人此次守城,除了粮食之外,还带了二十趸船的火料。其中,有100石(dan)桐油玫瑰石油等各色油品,五百张玫瑰石油毡,五百张旧棉被,10石蜜炼火药,1石火镰——‘霹雳子’绝非浪得虚名!有桓大人在,一个月内神仙也拿不下亳州城!但,只要这些物资耗尽,亳州也就守不住了。到那时桓佑一定会放火烧城,与敌同归于尽……”
听他说话,左礼只管拿笔记录。
毛笔的速度赶不上说话,荀林吾后面发的感慨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稍事片刻,记录完成。提着毛笔的左礼转过来问东军三将:“刘维信此来多少人?柔然三部各出多少?除了骑兵还有没有其他武器?”
——东军三将中,费休的军阶最高!
只见他立刻站起来,行礼后才恭敬地说道:“回左帅的话,刘——刘维信自立后,内部分崩离析。他忙着收归各部追剿叛逃,自顾不暇。所以这次并没有来。但他打开长城,将云州让给柔然,引诱伏图进兵中原……”
费休毕竟是刘维信一手提拔的!说起刘维信这些卖国行径,止不住地有些羞耻!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东军实编三十三万五千余。刘氏杀纪帅自立后,拥立者应有本部十余万,刘义季和新蔡太守刘休范各五万余,以及左卫将军张敷七万。石兴蒙赞二将率纪帅本部,人数有三万左右。只是,这些数字都不准确,因为我们一路就收了四万多东军旧部。我还知道之所以一路而来相对顺利,除了我们逃的出其不意之外,更因为镇军长史杜翬及其子杜元伦反出太原,投奔了梁州的马仙挞……”
杜氏父子皆是上庸本地人,西军出身。杜元伦娶的是梁州牧马仙挞的孙女。刘维信忌惮西军和梁州牧,将注意力都放在了这父子身上,费休等才逃脱的如此顺利!
这时石兴也起身行礼道:“禀左帅。末将石兴,是纪帅的司马,也曾忝居镇军长史之位。纪帅曾和在下说过,一旦生变,刘贼可以直接调动的亲率人马应该只有本部中的十五万人,其他人包括张敷等,多数还是在观望的!但如果刘维信按下所有叛逃,又平了朝廷的征讨,他们才会去争个拥立之功。如果失利或者僵持不下,至少张氏兄弟是不会有任何出场的……”
“慢点儿慢点儿,记不下来了。”听到这里,左礼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然后正色一一数道:“桓佑已到亳州城。只带了五万军队一月军粮二十趸船的火料。火料中包括100石油品,五百张油毡,五百张棉被,10石火药,1石火镰。对吗?”
荀林吾微微一怔,随即颔首。
左礼又转过来费休说道:“东军实编三十三万五千余。刘维信本部十万,刘义季和刘休范各五万。张敷的七万观望不前。杜翬杜元伦的一万脱逃。纪帅本部三万,三位将军又收了四万逃兵……对不对?”
左礼捏着一张宣纸,边说话边用毛笔在纸上勾画着什么,忽然对费休说道:“刘维信有不到二十万的军队,但此来的是柔然人……”
这时侍儿们进来倒茶。
“放下茶壶。无我吩咐不得入内。卫士仆役等均要站到厅外一丈,无我吩咐不得近前。”左礼命令侍儿道。
然后转过来对李存忠道:“李太守,文都护,北狄有多少人?分别属于哪些部族?擅长些什么呢?”
李存忠立刻拱手道:“世子恕罪!老夫久居兖州。冀州雍州的事务老夫确实不知!就算幽州路近,可和我定州并无半分关系啊!”
“不才就是雍州刺史!”荀林吾拱手笑道:“但我这一州刺史,却还不如王大人这个安庆太守的地盘儿大呢!”
——自前朝起雍州就是柔然人占领,本朝所有关于雍州的官职都是没有实际土地人民的!
抱怨完了荀林吾又道:“有铁将军传授,少主对柔然的认知只会比卑职更全。卑职这里献丑了!三个部落中,最强的两部王室郁久闾氏和高车部敕勒氏同为匈奴遗族,高车部主要是向北扩张。最大部落慕容氏其实是鲜卑族为主体的小部族联结在一起,也就是名副其实的野杂胡。血统地位普遍都比较低。在内部也习惯了从属地位。铁南峰的妻子慕容无卢真,是慕容部族长和部落可汗,因为拒绝伏图的求婚私嫁铁南峰,触怒了伏图,最终被自己弟弟慕容海山处死并篡位……”
“你说那铁夫人原本是要做柔然阏氏的?”左礼大吃一惊。“那她为什么不愿意呢?”
“‘一朵梨花压海棠’咯!”石兴笑道:“禀告左帅,慕容无卢真当年才二十四五岁刚刚继承家业,却要嫁给六十岁的老伏图。且那伏图早有成年的继承人。这就意味着这场联姻只会是慕容氏交出世代相传的宗族权力……有点血性都不会答应啦!”
然后他又说了一句:“个中原因我找个会说汉话的胡人来说会更清楚!可以吗?”
左礼点头。
正要去叫人,石兴却已经走到门口,喝道:“贺拔延嗣!”
左礼这才想起自己作为主帅是不用自己去叫人的!
正待转身,看见不远处的斯月正百无聊赖地望着帅帐,显是有话要说。
双方亲事已定,左礼心中得意!假装矜持地踱着方步走过去道:“想我就让人叫我一声呗!”说着就去拉斯月的手。
斯月猛吃了一惊,摔手啐道:“干什么你!”言罢就给了左礼一个爆栗!
左礼“哎呦“了一声,捂头正色道:“怎么样?这位李大人,好对付吗?”
斯月没好气地说道:“妥了!”
“真棒!”左礼得意洋洋却不明所以地说了这一句,就回议事厅里去了。
等了好一会儿贺拔延嗣才到,然后就操着他浓重的柔然口音,讲起了柔然内部的争斗,以及自己投奔东军之前的遭遇。
贺拔延嗣原是一个放牧为生的小部族部民。当年高车氏和郁久闾氏起争执,讲和时却将各部族共有的一片公共草场分了。小部部民们断了生计,只好另想办法过日子。有亲戚朋友的就去投靠了。贺拔延嗣光身一个,没有亲戚,就投了东军混口饭吃。他同部的几个邻居现正在慕容部。因为慕容部很多都是某代联姻而加入进来的外部人,惯例上并不排挤外来部民。
最后贺拔延嗣还加了一句:“郁久闾部仗着自己强,早先总是强占小部族的草场。然后小部族越来越少,他们就强借慕容部的狼山草场和左贤王草场。说是借,其实也不打算还。伏图的儿子都比慕容大公主年纪大了,他自己还想娶大公主来解决抢夺草场的问题,大公主那么个宴席场地居然还给她逃了出来……”
——初见时从身后跳出来的冷血杀手!跟在父亲身后满嘴桃酥渣的小屁孩儿!被紫儿用棉花糖逗着到处跑的小娃娃……居然就是柔然最大部族的族长!
贺拔说完了,左礼呆了一会儿才自语道:“慕容——铁……”
“慕容铁,就是无卢真夫人的独生女,慕容部的正统继承人——吗?”左礼向贺拔延嗣问道。
荀林吾接着他的话说道:“是啊!不过,伏图已经立了慕容海山!慕容部本就是小部落集合体,万一和王室翻脸,部众还是会作鸟兽散的。”
荀林吾说的是实话,贺拔延嗣也就没反驳,还实心肠地加了一句:“那慕容部人数是多,却是下等部落。万一将来抢草场,又被高车或者郁久闾给夺了草场,又没处可去。南朝月月发饷,比去慕容部实在多了。”
听了这么实诚的话,众人不禁一笑。左礼又想起了什么,对门外喝了句:“来人!”
侍儿进来,左礼对侍儿耳语了几句就让他出去了。不多时侍儿就端了件藏蓝色宁绸满绣金鲤的罩袍进来。
左礼拿过罩袍,走过来一把披在贺拔延嗣身上,笑道:“坏了你的袍子,还你一件。做南朝人,学吃鱼吐刺吧!”
东军三将相视大笑嚷道:“便宜这臭小子了……”
左礼正往回走,听了这话又回头笑道:“做南朝人要洗澡的!”
众人更加乐不可支,一个个笑的前仰后合。但左礼说的太快太突然,贺拔延嗣压根儿没听清,只好莫名其妙的一直陪笑。
石兴笑推他:“还不赶快谢恩!”
贺拔延嗣于是木偶一般稀里糊涂地跟着石兴的指示,行礼道谢。
左礼又收起了自己那张纸,并把桌上文具推到旁边,从桌底抽出一张军事地图来,铺在桌上,然后招手让大家过来。
众人都走到桌前,俯身过来看地图。
蒙赞先叫了一声“咦?”
石兴也跟着叫了一声“啊!”
左礼连忙笑道:“对对对,画图写批注的就是铁将军!我让画工照铁将军的旧图尺寸打底,再工笔设色重敷粉,最后请师父校正成为新图。好了,我们开始吧!”
——纪帅的亲信对铁南峰比对亲兄弟还熟,当然知道铁南峰能将前线的山川地理记的很清楚,也更知道铁南峰几乎不识字更不画画,但此图的几个地名却很明显是铁南峰所写!把石兴和蒙赞都吓了一跳。
只见左礼指着亳州说道:“从兵士中挑选本地或者附近地区的,有多少要多少,归王显大人甄别派遣,马上派出去探知前敌详情。”
又道:“定州如今离了李太守,是谁在镇守?”
李存忠忽然变得有点腼腆,道:“是犬子李延龄。”
这时独臂人赶忙凑过来和左礼说这个事情。——原来李存忠的生母出自柴氏家族。左轻侯与柴氏三代联姻,论辈分独臂人应该叫李存忠一声“表叔”,左礼应该叫他“表叔公”。
这李存忠已经70岁,本不是武将,却在告老退休前让儿子守城,自己带了人马坐船从海州登陆而来,目的就是捞点军功给儿子挣荫封的。
当然,李存忠是有威望有影响的边疆大吏!如今人在这里,当然也有撇清和刘维信的瓜葛之意!
“李太守来的正好,徐州城池也许久没有加固了。”左礼一直看着地图沉思,自言自语道:“徐州城离前线是不是太远?万一亳州有事,只怕救援不及吧?”
王显道:“相城失守,亳州就断了补给。所以相城及其周边必会成为争夺中心!这次围点打援,最后要争的必然是相城四周的平原。然而相城地形上一马平川无依无傍,利于骑兵攻击。柔然人本来就是马背民族,而南朝骑兵就(他下意识看了一眼三位东军将领)——我们应该没有胜算。”
费休面色不愉,立刻望向蒙赞。
却见蒙赞打破沉默,回嘴道:“东军此来的军众中,骑兵有三万三千余。历来在骑兵上南朝是有不如柔然之处,好在贺拔延嗣这样的,我手里还有一些!”
东军三将中,费休的官阶最高却出自刘维信门下,石兴是个管后勤的军事文官,只有蒙赞,既是军事主官又是纪帅心腹。
蒙赞性情偏僻,之前因为感佩费休的救命之恩,也因为官阶确实高一级,所以事事皆以费休为先。而费休豁达随性,凡事都被挺出面也不在乎。在不知道的人看来,东军来归部队似乎是费休说了算。但三人一路收归残部,靠的是纪帅的号召力!人家来投奔,也是认准了纪帅养子的蒙赞,而不是他费休。
所以三个人中,一直不做声的蒙赞,才是真正的军事主官!
而王显以西军渊源坐在主帅下座,却说东军的骑兵不如柔然,虽说这的确是事实,但这次起因是东军主帅造反,回归东军皆觉是奇耻大辱,都忌讳因此被轻视,一听这话蒙赞立刻就炸了,夹枪带棒地损了王显一顿!
王显当然不是那个意思——他自己是退休的东军副帅,怎么可能反过来骂自家队伍!反过来他这么大把年纪的成名将领,居然被个三十多岁的后辈损了一顿,当即指着蒙赞鼻子就吼了起来:“纪安也不过是老夫座前参将!老夫座前,轮不到你说话……”
眼看就要闹僵,忽听得门外斯月叫道:“各位大人终于饿啦!这么大声响是要开饭吗?”
左礼赶快站到中间,分开王显和蒙赞。
文谯石兴也一边一个,拉住了两人。
只见文谯笑道:“我看桓佑不是‘霹雳子’!您王大人一出马,搞不好就是霹雳子他师父呢!”
石兴则死死地勾住蒙赞的腰带,一头拉一头对外头喊道:“对啊对啊!有烧刀子吗?大家都要一醉方休呢!”
见此情状左礼赶紧就说先吃饭!
——晚饭时间也过去有一阵子了,斯月不叫众人也不觉得,现在左礼感觉饿的前心贴后背!于是也叫了声:“月儿你准备了什么好吃的?快点都拿上来!饿死人啦!”
说完左礼就看见荀林吾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然后发现独臂人也斜眼瞧着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刚刚叫了一声“月儿”!——光听外面的说话声他就知道说话人是谁,叫出的又是个女子的名讳,可见两人关系!
左礼的脸一红,连忙打岔道:“端进来端进来,赶紧端进来!”
不多时,众侍儿就流水般送进来八张小几。每张小几上分别是三菜一汤一果品一点心一盏酒,过不多时又每人添了一小碗鸡汤热面上来。——想来菜是备好的,面却是等他命令才下锅准备吃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