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如玉难听的话让阮瓯是颇为尴尬的,这些日子到咏怀堂提亲的人确实不少,但那些提亲人可不是冲着她阮瓯来的,而都是给她妹妹阮冰倩提亲的。阮冰倩比她小两岁,长得貌美如花不说,还是阮大铖正妻崔氏所生,这一两年来提亲的本来就踏破门槛了,而阮大铖复起后,提亲的更是蜂拥而至抢破了头。
阮瓯这些年在这个大家庭中也算磨砺出非常强的心理承受能力,比这更难听的话她也不是没听过。只见她面色不变,嘴角微弯淡淡一笑,道:“瓯儿多谢大姐教诲。”
阮如玉却并不打算就此罢休,眼睛往阮瓯脚上一瞟,道:“也是难怪,你一双大脚,名门大户的人家都是忌讳,小户人家又配不上我阮家门第。唉,你都是被这双大脚给耽误了,这便是从小没娘的坏处,甚是可怜。”
阮如玉便是这般,说话没个遮拦,而且专往人痛处上戳。一般人听了这样的话,肯定是要脾气爆发反唇相讥的,但阮瓯并不是一般人,她仍是态度淡然,她的心理早就建立了一套防御机制,用一种旁观、超然的角度去观察周遭的人事物,包括她自己,这样从心理上置身事外,保持冷静。如果不是有这么一套心理防御机制,她的心理可能早就被生活挤压变形了。
阮瓯并未作声,李辛庭却是忍不住了,道:“怎地话这么多?说个没完。赶紧去岳父大人那儿问安要紧。”
阮如玉白了李辛庭一眼,阮瓯淡然的态度让她也是无趣,当下也不再说什么,举步就往前行。李辛庭向阮瓯点头歉然一笑,跟了上去。
阮瓯行至半路便遇到提着灯笼来寻她的贴身丫鬟青儿。青儿是四娘的女儿,与阮瓯同年出生但大几个月,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可谓形影不离。
两人并肩而行,阮瓯瞥见青儿笑容古怪,问道:“你笑什么?忒贼兮兮的。”
青儿不满道:“我哪有贼兮兮?皇帝今日专门问了小姐名字,我是替小姐欢喜。”
阮瓯的脸一下子便羞红了,道:“你个小妮子乱说些什么?这些话若让旁人听了,岂不羞死人。”
青儿故意左右看看,大大咧咧的道:“现在并无旁人,又怕什么?小姐,你若被皇帝瞧上了,成了宫中娘娘,那我们岂不是都要跟着享福了?”
“哎呀,你越说越不成话了。”阮瓯拿青儿没有办法。
回到咏怀堂西厢偏院,四娘已经为阮瓯做好晚饭。
“四娘,把饭菜摆你们房里去,我跟你们一起吃。”阮瓯嘴角弯弯,心情颇好。
人至中年,身材明显有些发福的四娘说:“那可不行,被主母知道,我又要被责骂了。”
阮瓯拉着四娘的手,撒娇道:“我不管,一个人吃饭一点都不香嘛。”
还未等四娘说什么,青儿已经端起桌上的菜碟往外走,说:“好呀好呀,一起吃饭热闹,我最喜欢热闹了。”
四娘无奈摇头,对青儿背影骂道:“这死丫头,一点不懂规矩!”
院子里斜刺里窜出一个瘦小的身影,与青儿差点撞上,变声期的鸭公嗓音道:“怎么还不开饭,我的肚子都饿瘪了。”
青儿叱道:“你个吃货,半大小子了,整日还是冒冒失失的,能稳重一点不?”
那是个青衣小厮打扮的少年,身形瘦削,目光却是灵动,他满不在乎地说:“你懂什么?孙子兵法中说,是故始如处女,敌人开户;后如脱兔,敌不及拒。我这是动若脱兔,暗合孙子兵法。”
这少年正是青儿的弟弟阮云。阮云小时性子顽劣,难于管教,六岁时却转性子一般天天嚷着要上学堂读书,每日折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颇像那么回事。石四娘自然是没钱送他去私塾读书的,要送他去当书童也没有门路。后来还是阮瓯在咏怀堂私塾读书,每日将在学堂里学到的知识转授给阮青阮云两姐弟。就这样几年下来,阮云竟通读了四书五经,将孙子兵法也背了个滚瓜烂熟。阮云看书看多了,便将同样是家奴出生的汉朝将军卫青视为偶像,近些年来苦练武艺,梦想着今后从军报国,封侯拜将。
青儿双手端着菜碟,就一脚踢向阮云,口中道:“动若脱兔你个大头鬼,还不麻溜的帮忙端菜盛饭,不然今晚饿你这毛猴一顿,看你怎么脱兔。”
阮云敏捷的闪开那一脚,摇摇头,忿忿道:“我阮云英雄一世,可就是失败在有你这么个姐姐,只会拖后腿。”
青儿被气笑了,道:“呵,阮英雄,我怎么拖你后腿了?”
阮云小大人般愁眉紧锁,背手仰天怅然一叹,道:“大丈夫当学卫青、霍去病,想那卫青的姐姐卫子夫得到武帝宠幸,卫青得以受到武帝赏识从而崭露头角。可惜我阮云空有一身本领,上天给我安排的这个姐姐却是如此粗鲁野蛮,只会锤人。”
青儿柳眉倒竖,“原来你小子还打着卖姐求荣的算盘,看我不锤死你!”
阮云早闪到从房中出来的四娘身后,从后面探出脑袋做鬼脸道:“我倒想卖姐求荣,可这凶神恶煞的谁敢买呀?”
四娘挡住气恼的青儿,道:“你姐弟俩每日拌嘴吵闹,我真是被你们吵得脑仁疼。”
青儿气恼跺脚,“都是娘自小宠溺,才把他惯得如此顽劣。”
阮瓯笑道:“云猴子,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阮云问道:“什么好消息?难道我脱离奴籍的事有着落了?”
阮瓯笑着点头,道:“华成管家答应了,只要你考上少年军校,他帮你办脱籍文书。”
阮云欢呼一声,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突然一个冷冷的男声道:“脱离奴籍有什么好?就连一亩三分地都没有,脱离了奴籍就成了无根之木,在这乱世中如何活下去?去从军当兵,更是大大不妥!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传宗接代,说什么都不答应。”
说话的是一个四十岁上下,身形略佝偻,脸皮有些浮肿,神色颇为颓唐的中年男子,这人正是四娘的丈夫阮建。
阮建年轻时帮阮家打理外部产业,在奴仆中算是被重点培养的人才,阮建也算勤奋努力。谁知三十多岁时,阮建时运不济,接连出现差错,投资三笔买卖都血本无归,让阮家损失了不少钱财。阮建自此失去主家信任,便安排他做其他低级的职司,但他总是无精打采心不在焉,若不是他的妻子石四娘勤快能干,且阮家的女儿阮瓯一直是四娘照看,主家早就将他扫地出门了。自那之后,阮建一蹶不振,每日都是浑浑噩噩喝酒推牌九度日。
看着阮建,阮云少年稚嫩的声音也变得冷淡尖刻:“让我像你这般窝窝囊囊的过一辈子,还不如让我去死!”
脾气向来甚好的四娘忍不住斥道:“怎么跟你父亲说话的?”
阮云看不起他的父亲,却很听四娘的话,当下撇撇嘴,不再说什么。方才还在跟阮云斗嘴的青儿这时却调转枪口,帮阮云说道:“去少年军校有哪些不好,现在京城的少年人都争着抢着要去呢!听说军校里包吃包住,每月还要发一两多银子的津贴,在军校学到本领可以建功立业,有哪里不好?”
阮建不敢对他那个儿子怎样,对女儿阮青却一点都不客气,骂道:“你个死丫头懂个屁,这个家还没你说话的份!”
青儿被阮建一句话呛得涨红了脸,道:“我怎么就不懂了,怎么就不懂了?”
阮云也在一旁跳起脚来帮腔:“我姐比某个整日只会混迹茶馆赌坊的废人懂得多了。哼,不妨告诉某人,我阮云今日已经去参加了少年军校考试,说什么也是要去的,谁拦我跟谁急!”
阮建被阮云大句小句怼得脸色发青,无奈却没有什么办法。他对自己的人生基本全部放弃了,唯独还对阮云这个儿子寄托着一线希望,这是维持他的精神不至崩溃的最后一根稻草,所以他对青儿可能凶巴巴,对阮云却是从无一句重话。
阮瓯打圆场道:“云猴子,你少说两句。建叔,你也不要跟小孩子计较。云猴子要参军报国,小小年纪有此志向,当家长的不应拦着。不瞒建叔,八姨母和华成管家知道云猴子报考军校的事以后,亦是十分支持的。”
阮建瞥了阮瓯一眼,也不再说什么,只忿忿地走过天井进了他与四娘住的那间小屋,把门“砰”的关上,看来晚饭都不准备吃的样子。当然,阮建非常清楚四娘等会会端些饭菜给他吃,虽然他的两个子女都不尊重他,但妻子四娘却很贤惠,从不说他一句重话,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
崇祯亲往咏怀堂探望阮大铖的事,一夜之间就传遍南京城,崇祯对阮大铖的维护之意表露无疑。那些参与群殴阮大铖的官员家属,当晚可说是惶惶不可终日,若不是夜间城门紧闭,只怕都有连夜离京避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