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殿。
魏王怀中揽一幼子,正在教他说话。
“不知大王召臣为何事?”我谨慎地立在阶下。
“不是什么要紧事。”魏王看着孩子稚气的面庞,笑道,“你过来看看,这是干儿。”
“少良?”我诧异,“他竟已经周岁了?”
“瞧你这个兄长做的,连弟弟几岁都不知道。”
魏王让我抱起少良。这个孩子,大名曹干,亦称良,他的生母好像已经去世了。
我看着少良咿咿呀呀地模样,又想起我的叡儿,不由心中一暖。
“翁翁……”
“……”
我才二十六岁啊。
“少良,我是你哥。”
“爹爹……”
“……”
我心中又是一沉,尽管他的声音十分软糯。
我无助地看向魏王。
“许是你很像孤。”魏王眸中闪过一丝异色,笑道,“也是你太劳累了。你都有白发了。”
“臣只是为大魏竭心尽力。”
魏王笑而未语,让内官将少良带走。
“高柔上书,谏孤废止校事府。”
看来陆无忧的案子,高柔也知晓了。应该是钟繇告诉他的。
“依臣之见,校事可存,校事官当责。”
“赵达圈地索粮,你也听说了?”
“是。”
“你怎么看?”
“赵达在群臣吏民中积怨已深,此事一旦使众卿知晓,只怕士子怒火难平。”
“那就不要让外人知晓。”魏王直视我,“孤的意思,你懂吗?”
“是。”
魏王没有动手除掉赵达的打算。此番必定又会助长校事府的嚣张气焰。
五官中郎将府。
我见司马懿只是静坐无言,故先向他道:“仲达,吴质外遣,无异于折我双翅。”
“是。”
我惆怅地用竹简敲击着小案。
竹简上的隽秀小字,是吴质于夜宴所写。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季重,我渡河之桨。”
司马懿垂眸,并未应答。
“大王对赵达的态度是什么?”
“庇护。”
“殿下,校事府,不能纵容了。校事官诬告忠良作威作福,军中流言,不畏魏公畏卢洪,卢洪尚可,赵达杀我。”
“我明白。但校事官是大王亲信,不是一朝一夕能变动的。”
“如若将来赵达真的不知收敛身败名裂,那么校事府……”
“校事府,必须握在我手里。”我眼底波澜骤起,一字一顿。
司马懿扬唇颔首,似是无意地笑了笑,随后向我言辞。
临走,他忽然转身。
“殿下,吴质是你的桨,可我是你的舟。”
我震惊地注视他。他清幽的眸子如同古井,浸着寒水,很像觅到草兔的苍鹰,盘旋于空,只待俯冲而下,一招制敌,又很像隐在暗处的孤狼,蕴着阴黢的戾色。
我想起那夜他急来见我,又想起他说自己只是想拜访一位文学掾。
冷意袭人。
“宴中事泄,你知否?”
“不知。”
“仲达,”我起身,隔着桌案望着他的侧影,“做人不要太聪明。”
“多谢殿下提醒。”司马懿没有丝毫退意,直直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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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府。
“大哥,你在做什么?”
“子桓殿下那日赠礼于我,我须得回礼。”
“你欲以何为礼?”
“燕支剑影。”
“什么是剑影?”
“就是养剑所用的拭粉,久覆剑上可护其锋锐,使刃现紫光,精妙无比。”
郭妧看着案上的锦盒。
“你怎么得到的?看起来名贵非常。”
“张芝的秋凉帖也是价值连城,我又怎能以常礼回之。我听说殿下所习正是燕支剑法,我也算是投其所好罢。”
“我让子充去送好了,也显得荀府体面。”荀恽笑道。
“以貌取人。”郭妧戏语道,“你喜欢美色,阳美。”
“你这个嘴上没一点分寸的丫头,仔细我明日就把你嫁出去!”
“那你是万万不能如愿的,我此生非他不嫁。”郭妧也不道明“他”是何许人也,兀自笑道,“阿公身边那么多服侍起居的府人,你偏偏将子充要去你院里,不就是因为他好看吗?”
“笑话。”荀恽持镜自视,“我荀府上上下下,从父亲,到我荀长倩,再到曼倩叔倩奉倩,哪一个不好看。”
“……”
郭妧立时无言以对。颍川丽者,自命谪仙。郭妧秀眉微挑,兀自展颜。
后院。
“子充,你做什么呢?”郭妧轻轻走到他身后,将他惊得皎颜微动。
“妧妧姑娘,你有什么事?是公子又叫我吗?”
“不是。我只是……”郭妧明媚一笑,“觉得你今日尤其好看。”
“……”子充失语片刻,方笑道,“妧妧姑娘,你要让我办什么事就直说。不过你须得等待一下,我要先去五官中郎将府。”
“子充,今日志四馆出新书了,每一次都是你去帮我买的,这次你可不能推脱。听说这一册诗集名叫折花颜,颇受青年钟爱,不论男女皆欲珍藏,去晚了可就售罄了。”
子充在心中算着,今日的确是志四馆出书的日子。
“可是我有要务,五官府我必须要去。”子充有些为难。
“子充哥哥,志四馆是名士集思论策之地,女子进不去,你要帮帮我。”郭妧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若是你担心误了差事,我就勉为其难地……代你去五官府罢。”
“这……妥当吗?”
“这有什么不妥当的。好哥哥,你就帮帮我,我整日精神寂寞,只有这么几册诗集能慰我心了。”郭妧眼中盈盈,纤然引怜,“那五官府又不像志四馆,不允女子进去。我代你去,有什么要紧。”
“那……”子充心中挣扎。
“好哥哥,别这来那去了,你就答应我罢。”郭妧丽声愈柔。
子充难敌郭妧连番攻势,只得颔首。
“多谢了。”郭妧眉眼俏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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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官中郎将府。
“殿下,荀府有位郭姑娘请见。”
我满心疑惑,抬眸见经安的神色也诉着他满心的疑惑。
“既然是荀府的,就让她进来罢。”
待她迎面而来,我才发觉自己与丽人已是再度相见了。
“民女拜见殿下。”她唇角笑意流淌,低眸俯身同我见礼,“长倩哥哥有礼答谢,望您笑纳。”
“荀公子真是客气。”
我行至堂下扶起她,还未靠近,就被缕缕清甜萦绕。
她一如那日的拨人心扉。
“你是……”我极力回忆,忽然灵光乍现,“妧妧?”
“民女郭氏单名妧字。”她笑意愈盛,仿佛山间四月的桃花,毫无惧意,玲珑耀人。
“殿下还记得我。”她明眸一转,“长倩敬奉燕支剑影。”
“难得他如此有心。”我笑道,“姑娘代我谢他。”
我见她一颦一笑,心中摇曳。
她眸中蕴着凌人的锐利,很像与流云争夺天际的飞鸟。这种争取的勇气,让她幻妙,让她摄人。
我想起,她似乎说过一句话。
“真正好的茶,是沉在水底,半点不躁的。”
很真实。
“姑娘觉得,我是春尖奇兰,还是轻骨贱叶?”
“殿下乃是雪山明月。”
真是冰雪一样聪明的女子。
我不禁扬手抚过她的玉笄,上饰怒绽的一捻红,精妙的雕纹山茶。山茶,最爱沉郁。沉郁,最近山茶。
我凝视她。
她带着报复的意味直看进我的眼睛。
“姑娘,你……”
我的手已离不开她的青丝。
“殿下,那日西市建台募客,你拔剑出鞘时,真的,好看极了。”
我心中一动,春风吹皱碧水一般,涟漪骤散。
她的指尖攀上我的眉梢,我似得到鼓励一般揽过她,她白皙的颈项展现着无尽春容。
她有太强烈的目的。但是我输了,即便她一刀刺进我的心口,我也只想奋不顾身。
我将她逼退,她一手撑住桌案,我的深吻落在她耳下时,她狠狠拨动了案上的长琴。
清越的弦声随她的玉颜一起,荡入我心上。
许是兴起,我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