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暗,极西处的落日染红了云霞。
暮色里,群山深处,拖着车厢的骏马在崎岖山道驰骋而过。
陆归远闲坐在车厢内,翻看着一本已经泛黄的古卷。
书页的边角早已被书虫临幸,页与页之间充斥着霉臭纸浆的味道,若不是卷首的书名以及书中那些不堪入目的插画,但论外表它已称得上绝世武学。
起码不差于老乞丐十块钱一本的武林秘籍。
只是这书名、还有内容……嗯……《大洞真经》……
顾名思义,这绝非什么君子圣贤书。
那整日里不修道法,只顾研究忽悠欺诈之术的师傅,还口若悬河的说这是远古无上真经,若是参悟,莫说纵横四海八荒,即使做个天下第一也绰绰有余。
啊……呸!
陆归远暗自吐了唾沫,小声嘀咕道:“早知道就该多扔几只发情野狼在师傅闭关处。”
……
山路不平,马车不时传来一阵晃动。
第一次坐车的陆归远感觉腹中翻江倒海,很是难受。这俗世间的交通工具确实比仙家御剑而行要颠簸不少。
他将门帘掀开一线,夕阳倾斜而下,将原本显得阴沉地车厢沐浴得稍显生机,山风迎面而来,身体的不适也被吹散了不少。
虽说现在的阳光远不如正午毒辣,可驭马的车夫面颊上依旧流着豆大的汗水。
“老管家,你就不能把车驾驶的平稳点吗?”陆归远戳了戳车夫的后背,郁闷开口。
那个被称作老管家的车夫回头看了他一眼,用手背擦拭额头上的汗水,憨厚笑道。
“少主稍忍一会,这大青山是那些正派修士的居住地,倘若用仙术加成马车,怕会被他们发现,若是落在他们手上,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可是会把我们抽筋拔骨的。”
“正派?就是那些身着奇装异服,修行禁忌之术的家伙?”陆归远微微一愣,脑海中浮现了不太好的预感。
“正是!”
老管家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大青山云雾缭绕之处。
阳光刺目,汗水涔涔而下,管家本就被浸湿的衣裳更是出现了一大片明显的汗痕。
原本修仙人是不易出汗的,但为了掩人耳目,他特意撤去仙力、隐藏修为,还学着世俗凡人讨了个装满酒的葫芦,如今就和寻常老头没啥两样。
陆归远把门帘放下,将头缩回自己狭小的车厢里。
早有耳闻,正派修士长得虎面獠牙、爱喝人血,更是为了修行不折手段,烧杀抢掠无恶不做。他们苍幽城就有不少魔教修士被偷偷抓走,男则炼丹做药引,女则……
陆归远自认自己足够俊俏,虽不敌那些一笑倾城的风尘女子,但对比男性,他已无敌。
是容颜,不是脸皮。
他可不愿意被哪个贪图他容貌的正派修士抓走,女的兴许还能考虑,男的就只能宁死不从了。
天色慢慢黯淡,夜晚的山谷被迷雾笼罩,除去马车上微弱的灯光,其他地方都是黑暗一片。
萧瑟微风卷着透骨凉意从远处直扑而来,陆归远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清河山上的道观被紫竹压塌了一半。
那本是片不错的竹海,却被不久前驭风而过的烛龙生生折断,尽数甩入道观中。
不过杉木打造的大殿哪能承受仙威,一半轰然倒塌,另一半也摇摇欲坠。
观中的年轻道士纷纷弃观而去,只剩下了一个瞎眼老道人和无依无靠的陆归远。
陆归远生的俊俏,可惜心性有些愚笨,那老道人本想教他些道法仙术,却还是放弃了,只得收他做个童子,做些端茶倒水的简单活计。
倒是陆归远勤能补拙,加上还有师兄们的教导,这十多年来日日揣摩学习,凭着努力也有了几分本事。这才在道观里住了下来,却依旧入不得老道人的眼。
这年头,只会些寻常法术的道士混的还不如天桥下的赛半仙快活,更有凄惨的连乡下的手艺人都比不上。
瞎眼老道可是见过很多学艺不精的小道士饿死在街上、或被人当做骗子生生打死,那些被妖怪抓走的就更不用提了。
伴随着道观的倒塌,如今的荒山异常安静,原本虔诚的香客也都不敢再上山,道观里的香火气越来越淡。
观中没了余粮,老道人也打算离开此地。
今天,便是他出门远游的日子。
陆归远恭敬的为老道人换上一身新衣,端来一碗清茶,待老者饮茶离开后,少年弓着腰,站在道观门口,对着逐渐缩小的身影深深一拜。
落魄道观中便只剩下了少年一人。
寒风掠过,陆归远守着道观中的残垣断壁,原些拥有的法宝法器早已被弃观而逃的师兄们带走,留下的几贯铜钱也当做了老道人的路费。
现在的陆归远除了瞎眼老道给他留下的半截檀香和几本道经,就只有道观中的几尊神像为伴了。
这般惨淡景象,少年就是想重修道观都无从下手。
“常焚心香,得大清静。”
陆归远将那半截檀香点燃,却是站在观外虔诚一拜,随后将香插入观前一棵梧桐古树下的泥土堆里,还小心翼翼的用泥捏出了一个香炉。
这是瞎眼老道的吩咐。
盘踞于清河山的道观本就是为镇妖而建,但是随着时光流逝许多香客修士都将它遗忘。
没有足够的香火气,道观的气运便也随着时间慢慢消散,再也难以威慑群妖。
如今,道观仙根彻底断绝,瞎眼道士也已离开,那些昔日里被威慑镇压的妖孽自然会奋起反扑,这破败不堪的古地早晚会被群妖占据。
老道人没有带着陆归远一块走,一来是自己看不上这愚笨童子,二来是这道观还需要有人稍加看管几天。
不过他离开的时候特意提醒了陆归远,将这半截檀香燃于梧桐树下,可保仙缘千年不断。
道观虽毁,却留一丝香火,或许有一日能重现古观辉煌。
但同时他也告诫陆归远,此道观三日内不要让其他人进入,三天后一把火烧了道观不留任何杂物。
三天后,少年就可以离开了。
他承诺会给陆归远留下一份机缘,至于他能有几份福份便全看造化。
将道观前的落叶清扫干净,陆归远捧着瞎眼道士留下的一本《老君太上虚无自然本起经》坐在梧桐树下,心中默念道引,闭目打坐。
少年额头,一朵梅花印随着真气流转若隐若现。
……
“小道士,你又何必听那老瞎子的呢!”
荒山中本是万籁俱寂,陆归远却听见有人轻生吆喝一声,随后便是一个女子空灵的嗓音从道观外一棵参天古树上传来。
陆归远睁开眼睛,看向古树树梢处。
开口的是一只火红色的雀鸟,站在树梢尖尖处,对着陆归远眨巴着小眼睛,挥舞着一只翅膀。
这鸟也是道观的常住客,听瞎眼老道人说还是风凰的旁支,只是到了它这一脉,血缘关系早就淡了,成为凤凰此生无望。
“他是我师傅,总该听他的。”陆归远平静开口,放在膝盖上的手默默攥成了拳头。
“师傅?他也配!他将你扔在这道观中分明就是想要你给道观陪葬!”红雀呸了一口唾沫,狠狠的啄了一片叶子,愤懑的说道。
“谁不知道他没安好心,分明就是自己降不住那些妖怪又怕它们来报复,这才赶紧跑路离开,把这难以搞定的烂摊子交给你。要是道观被毁了,他还可以撇清关系,说自己的徒弟学艺不精呀啥的……哼!”
红雀说的有些激动,唾沫横飞,一不留神,竟把自己给呛着了,“咳……那啥……小道士,给我点水……咳咳……”
陆归远斜着眼看着它,“我给你倒一杯递出去吧。”
“不用,咳……这道观都……残破不缺了……哪还有仙力拦住本……雀仙,咳……。”说罢,那红雀便长鸣一声,由树梢一跃而下,夹带着狂风俯冲而来。
“哎呦喂!”
陆归远不忍直视。
那半空中突然浮现数道金光将道观笼罩,极速下降的红雀刹车不及,迎面撞了上去。
“那该死的老道士还留了这一手……”
摔落在地上的红雀用两只翅膀揉着脑袋,哭爹喊娘的说道。
“哎呦喂,痛死本雀仙了,哎呦喂。”
喊归喊,红雀却还时不时的用小眼睛透过翅膀间的缝隙偷瞄陆归远。
这红雀已经不是第一次被拦在道观外了,似乎自陆归远注意到它以来,它就无时无刻想进入道观中。
最开始陆归远也好奇,还会问它你一个妖怪为什么想要进道观呢。
结果那雀鸟二话不说,追着他绕道观跑了十多圈,身上也啄了好几个伤口。
直到最后一人一鸟瘫坐在道观前的台阶上,那雀鸟才有气无力的说到:“妖怪就不能成仙啊。”
帮雀鸟把水拿出去,陆归远用手沾了些水递到它的嘴旁。
“这老道人还是留了一手的,不过小道士,我劝你还是快点离开吧,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真的打不过那些大妖,莫说三天,你可能一天都撑不住。”
雀鸟理理头上被陆归远揉乱了的毛发,再次提醒道。
陆归远点了点,看向山中,天色已晚,暗夜将至。
雀鸟轻啄陆归远的额头,与他告别过后也飞回了荒山。
大妖?
陆归远曾听瞎眼老道人提起过。妖与仙有着一样的修炼境界:凝魄,仙根,旺然,太虚,至圣,飘渺,造化。
世界妖物多是凝魄,少为仙根。能够称作大妖的通常都是旺然仙境,这个境界的都可化作人形。
陆归远摇了摇头,怕吗?
自然是怕。
“修道者,从心。”
走进道观之中,陆归远给自己换了干净的道袍,从床下拿出那驱妖避邪的桃木剑和自己按照道经模仿绘制的符箓。
这些他都不会用,也没有用过,只是放在身旁总归有些安全感。
少年盘腿打坐,静静看着道观外。
那红雀鸟也归入巢中,探出一只头看着天空。
乌云盖顶,黑暗将至。
“沙沙沙……沙沙沙……”
道观外,怪风四面而来,脚步由远及近。
心中一直默念道引的少年,额头那朵梅花红的娇艳欲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