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陈冉冉进了陈府霸宁方才放心招呼道:“杆爷,咱也回家。”
家,一个多么温馨的字眼,有爹有娘有兄弟姐妹,有无忧无虑的童年,有……可是这些自己都没有,自从生下来便没有见上娘亲一眼,大哥终年在军中征战,二姐在半山学院求学,除了霸岳那张老脸,这个家就像一个名存实亡的壳,自己就是被牢牢护在壳中最没用的那个。
望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掌,霸宁自嘲道:“克死了娘亲不说,还整天半死不活的,甚至连死亡都被人提前预定,每天睡下都不知道能不能够看到明天的太阳……还他妈不如干脆去找娘亲呢,免得她一个人在下面孤单。”
“吁!”杆爷勒马,幽幽问道:“少爷,你知道咱们辽东最被人看不起的是什么人?”
霸宁笑笑:“杆爷说我是逃兵?”
“不错,少爷若是这样缴械投降,与逃兵何异?即便到了九泉之下又有何面目去见娘亲?!你的哥哥、姐姐还有大帅都会因为霸家出了个逃兵在将士面前抬不起头来,辽东霸家将会成为所有人的笑柄!”
“为了逃避而选择死亡是可耻的,卑微的活着才令人肃然起敬!少爷,不要让杆爷看轻了你!”
“驾!”杆爷抖缰策马狂奔。
一阵经久的沉默,霸宁纵声长笑慷慨而歌:“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王图大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关老子鸟事!哈哈哈……”
笑声在夜空中袅袅回荡,惊起几只歇夜的大鸟,扑啦啦乱飞一气,临街楼上一处亮着灯的人家突然推开窗户,哗啦一声泼下一盆水来,淋了杆爷满身都是,一个女人从窗中探出头破口骂道:“都什么时候了,笑个鬼呀,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杆爷提鼻子闻了闻,皱眉道:“这是什么水?怎么又咸又臭的?”
霸宁掀开车帘一嗅,捧着肚子笑出泪来,道:“呵呵,杆爷怕是要倒霉了,是女人的洗脚水,呵呵……”
“哦……”杆爷愕然,两人相顾大笑不已,那女人咒骂一声:“有病!”猛地关上窗户。
当两人赶回帅府,有人过来将马车牵去停好,其时风沐尘前脚刚刚离开,侍卫们正心情沉重的忙碌着收拾残局。两人望着满地狼藉震惊不已,霸宁略约了解过经过后哂笑道:“呵呵,好的很呀,霸岳不是一直觉得自己很牛吗,不是吹嘘帅府防卫无懈可击吗,竟然被一人就上门挑了场子,活该!”随即瞥了瞥身旁侍卫,摸了摸脖子,冲杆爷夸张道:“哎呦喂,小爷这大好头颅以后睡觉可要看紧了,你说若是第二天一觉醒来发现脑袋没了,我冤不冤呀?!”杆爷也是没好气道:“冤,实在是小冤他爹的爹,老冤了!”被一人从正门强行闯入,大闹后居然毫发无伤全身而退,无论怎么说都太不像话了,让少爷适当给这帮自我感觉良好的侍卫们提提醒拔拔毒倒也不无好事。本来所有帅府侍卫对这个自幼不学无术整天只知道跟大帅对着干的纨绔少爷向无好感,但今天这事的确是自己一方理亏,所有人脸上都骚的通红,垂首侍立一旁唯唯诺诺不敢噤声。
霸宁扫了周围垂头丧气的侍卫,冲杆爷道:“杆爷,我怎么突然就想起那天斗鸡时被铁将军拔光毛的那只大金翅来了?不过那只金翅虽然差点儿就被拔成白条,却仍然不忘跳高反扑,就算被铁将军死死摁在地下,也没忘了叫唤,倒是比着某些人强得多了。杆爷,记着,明天呀去把那只金翅买回来炖上一大锅,给咱府里好好补一补!”
所有侍卫围拢过来,抬头怒目而视,霸宁打了个响指,哂笑道:“有点儿意思,虽然怼错了对象,不过倒是有些像那只大金翅了!”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不知是谁悄然骂了一声,“切,整天寻花问柳夜不归宿,今天晚上定是哪个小娘们没有把他弄舒服,回来拿咱们撒气,什么玩意儿!”
已经走远的杆爷眉头一皱,脚尖挑起一粒石子随手向后弹指飞出,那人“呃”的一声定在当场。
霸宁回来已近子夜,琳琅院中静悄悄的,霸宁推门而入,叫嚷道:“哎呦我去,这一身又酸又痛的,赶紧起来给少爷捏捏。”若是往日,当值的丫头一旦听见他回来定然会弹身而起,帮他宽衣按摩服侍睡下,但此时房间内却阒静无声毫无响应。
“今天晚上是谁当值,睡的比我还沉?”随着灯光亮起,只见翡翠斜倚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嘴唇轻轻翕动,犹似梦呓。
“翡翠,你怎么了?”霸宁推了推翡翠。翡翠在六个丫头中最是精于技巧,天街小雨的一些改进就是其出手完成的,而且军中轻弩的革新上提出过很多宝贵意见,大大提高了出箭的效率,被匠造司戏称捕风女。
翡翠身子微微一动,额头沁着一层细微的冷汗,眉头轻轻皱起,似乎想要醒来却又睁不开眼睛。“翡翠,翡翠……”霸宁轻呼两声,握上翡翠手掌,只觉一片冰凉,那噶虐像极了……霸宁心中掠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极了……跟死神刚刚握过手。”而这种感觉自己今天晚上就刚刚经历过。
“为什么会这样?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霸宁抱着脑袋,从小到大的一幕幕逐一掠过脑海。大约是刚刚记事的时候,那时候的自己整天病魔缠身,谁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霸岳急的像只没头的苍蝇团团乱转,有一天一个花白胡子的道人来看过自己,稍大些的时候白胡子道人便带来了八个和自己一般大小的小女孩,自己高兴极了,分别给八个小女孩取名珍珠、翡翠、玛瑙、琉璃、明珠、水晶、琥珀和碧玺,寓意要将她们向珍宝一样捧在手里,就连琳琅院的名字也是那时候定下来的。从那以后八个小女孩一直陪伴身边,自己的病情也慢慢稳定下来,只是在后来的两场大病中,水晶和碧玺莫名其妙先后死去,让所有人伤心好久。经过这一番波折后,大家的感情更递进了一层,彼此更加珍惜。霸宁是霸家最小的孩子,却也是大哥情结最重的孩子,把这几个小女孩完全当成了自己的妹妹看待。
为什么水晶和碧玺会莫名其妙死去,会不会跟自己那时的病情有关,他私下不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只是不敢深入去想而已,此时从心底翻涌起来,更是加重了他的怀疑。随着经脉暴动反应越来越剧烈,为了不让大家看到他狼狈的样子,也为了不让大家跟着担心,每次经脉暴动的时候都会悄悄躲出去,一直到症状完全过去后方才回来。若不是今天晚上事出偶然,说不定他还不会注意到丫头们的反应。
“翡翠之所以如此,会不会跟自己今天晚上的际遇有关?到底翡翠是个例还是几个丫头都有相应状况?”霸宁帮翡翠盖好被子,悄然出门,分别都几个丫头房间看过,果然几个丫头都睡的沉沉,脸色苍白仿佛大病一场。他缓缓退出,心里终于有些明白了。
霸宁操起墙角扫帚,怒冲冲冲了出去。
“霸岳,你给我滚出来!”霸岳想着心事,刚刚宽衣欲睡,房门被一脚踢开,霸宁举着扫帚就闯了进来。
霸岳从床上轱辘坐起,苦笑道:“怎么今天晚上火气都这么大,动不动就要老子滚来滚去的,还真把老子当蛋玩了。”
“儿子,这三更半夜让人听见多不好,给爹留点面子,有什么事咱明天再说好不好?”霸岳穿着睡衣赔笑讨好道。
“给你留点面子,我还给你留点里子,你个坑蒙拐骗为老不尊的老东西!”霸宁说着举扫帚就打。
霸岳抱着头从屋里窜到院子里,又被霸宁追着打回屋子里,周围有灯光次第亮起,听明白是谁在吵闹后又次第关闭,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霸岳一边躲避一边纳闷道:“儿子,咱可不能乱扣帽子,我怎么听不明白呀,怎么就坑蒙拐骗怎么就为老不尊了?”
“你还敢说你没有!”霸宁将扫帚一指,道:“那你说琳琅院中那些丫头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有人敢给那些丫头甩脸子咋的?奶奶的,遇上那几个丫头我都得陪着笑脸,谁那么大胆,我看他是不想活了!”霸岳发狠道。
“呵呵!”霸宁冷笑,“霸岳,别揣着明白装糊涂,跟少爷我玩这些里格楞,我不吃你这套!当初带珍珠她们来的那老道到底是谁?她们为什么那么巧都是跟我同年同月同日生?水晶和碧玺是怎么死的?今天你要是不跟我说明白,小爷我跟你没完!”
霸宁说完举起扫帚又要开打,这次霸岳没有再躲,扫帚眼看就要落到身上方才生生停住。霸岳望着儿子一眼,幽幽道:“儿子,你也大了,有些事也该告诉你了。”
霸岳仰首望着房梁,仿佛在回忆在沉思在积淀,终于轻声一叹娓娓道来:“你说的那个白胡子道人就是如今龙虎观的观主赤阳真人,那年辽番大战正酣,你又一场大病昏迷不醒,眼看就要不行,恰逢赤阳真人游方到此,看过后说你一副早夭之相命不长久,若要禳解不但有触犯天条的危险说不定还要损折自己的寿限,为父再三恳求之下,赤阳真人方才答应帮忙。后来赤阳真人再来时便带来了八个小女孩,说你阳气不足若是阳气太冲必为所克所以需要以阴养阳,当时他便做法在八个小女孩身上种下了寄生咒,说是藉此可以保你十年无虞,十六岁是你命中杀劫,扛不扛得过去就全看你的造化了。”
霸宁扛了扫帚道:“八荒山龙虎观,好大的来头,寄生咒又是什么鬼?”
“当时赤阳真人走得匆忙,为父也没有细问这就不知道了。怎么,你忽然追问此事莫非有什么不对?”霸岳问道。
“刚才回来时几个丫头的状况很是不好,想着当年水晶和碧玺莫名死去,便想着事情没有这么简单。”霸宁道。
“你是不是又……”霸岳心事重重欲言又止。
霸宁将头发一甩,得意道:“没有,金枪百战美人关,只羡鸳鸯不羡仙,小爷爽着呢!还没有与你平分天下,怎能轻易罢手认输!”
霸岳深深凝望儿子一眼,道:“虽然为父不知那寄生咒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赤阳真人离去时却留下一句话,说若是扛不过今年杀劫你将身受反噬不说,六个丫头也一样难以幸免于难。我就琢磨着赤阳真人这话是不是说六个丫头的命都捏在你的手里呀?这样的话,儿子你肩上的责任似乎很重呀。”
霸宁猛然将手中扫帚狠狠丢了出去,怒骂道:“我去你狗屁的赤阳真人!”
辽州副将,陈府。
一个长裙曳地端庄温婉妇人满脸怒气的拍了拍桌子,陈冉冉吓得浑身一哆嗦,赶紧钻到了父亲身后,妇人冷冷不容置喙道:“出来!”
“爹!”陈冉冉拽着父亲袖子,求助的叫了一声。
陈奎胜摸了摸闺女头发,笑眯眯鼓气道:“没事别怕,有什么大不了的,过去跟你娘说清楚就行了。”转头对妇人说道:“你看你,不会笑声点,都吓着孩子了。”
“你闭嘴!”妇人面无表情阴冷喝道,顿时将陈奎胜后续的话噎了回去。
“好好的孩子,被你娇惯成什么样子了,呵呵,出息了都,敢到妓院去了。”妇人步步逼近,冲畏畏缩缩的陈冉冉厉声道:“跪下!”
“娘……”陈冉冉吓得缩了缩脖子,嗫嚅道。
“我说跪下,听不懂吗?是不是要我给你跪下?”妇人怒喝问,陈冉冉不由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对于自己终日冷冰冰的娘亲,她是真的从心眼里感到害怕呀。
妇人点指陈冉冉额头,“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让你跟霸家那小子远点儿,你就是不听,那小子到底是什么货色你是不知道还是咋的?!”
“娘,宁哥哥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你不要老是针对他……”陈冉冉争辩道。
“呵呵,都被人诱拐到妓院去了还敢替那小子说话,你是不是被人卖掉还乐滋滋替人数钱才甘心?!你知道现在外面传的风言风语有多难听,你一个大闺女家,不姑息自己声名身份,以后怎么嫁人呀?!”妇人声色俱厉道。
陈奎胜实在听不下去,起身道:“好了好了,差不多就得了。人家宁哥儿又没对你闺女做过什么,干嘛要这样贬低人家?退一万步讲,我陈奎胜的闺女,会愁嫁不出去?我日他奶奶的!”
陈奎胜迈动罗圈腿,指手画脚眉飞色舞。
妇人冷笑道:“陈屠子,别以为我不知道,霸宁就是你给带进妓院去的,真是报应不爽,如今又让人家将你女儿带进了妓院去,还有脸在这里大言不惭!你霍霍人家孩子我不管,若是敢霍霍冉儿,我……会跟你拼命!”妇人一字一句,目光锥子般刺进陈奎胜眼睛,陈奎胜的心不由缩了一缩。
陈奎胜赶紧赔笑道:“夫人这话说的,就像冉儿不是我的闺女似的,哪有不想着女儿好的父母呢?是不是?”
妇人冷冰冰道:“你最好说到做到。”
陈奎胜过去拉起女儿,道:“好了没事了,快起来吧,地上凉。”
“从今天起禁足一个月,不许踏出大门一步,敢要违抗,我打断你的腿!”妇人说完,转身向厅外走去。
“爹……”陈冉冉摇着陈奎胜胳膊撒娇,“禁足一个月耶,闷也要闷死了,求求你跟娘亲求求情,不要这么长时间呀。”
妇人停住脚步,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沉声道:“陈屠子给求一句情,加禁一个月,我说到做到!”
陈奎胜摊手道:“你看……等等吧,等你娘消气了,爹定然给你想办法求情。”
“我就知道爹最痛冉冉了。”陈冉冉一下子跳到陈冉冉背上,做摇鞭状,道:“驾!骑大马喽!”
陈奎胜背着闺女在屋子里跑来跑去,陈冉冉顿时忘了刚才烦恼,咯咯大笑起来。
妇人驻足,听着屋子里爷俩欢快的笑声,不知想到什么,轻轻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