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沐尘微微扫视周围,但见房顶树梢的暗影里探出密密麻麻的飞弩手,弓上弦弩呱机,随之准备发动攻击。一旦万箭齐发,风沐尘就算大罗神仙也难免给射成刺猬。
“好你个霸岳,这是要给我个下马威吗?”风沐尘冷哼一声,长剑反被身后,吐气开声道:“霸岳,再不出来,别怪我大开杀戒了!”
“咯嘣嘣”……
不远处碉楼之上传来一阵清晰的绷簧滚动之声,改装自战场攻坚破城床子弩的楼弩已经蓄势待发。而所有埋伏在明处暗处的飞弩手们都明白,楼弩第一根弩箭发出的时候,也便是吹响全面进攻号角之时,手中弩匣中的十根弩箭将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被发射出去,任你是大罗神仙,也插翅难飞。
“咯嘣……嘣……”
“嗖!”第一根楼弩终于脱离弩机,破空而来。与此同时,一道“嗷嗷——呜——”两短一长的啸声划破夜空,荡漾开来。
手指已经搭上飞弩悬刀即将勾动的飞弩手们慢慢又松开了手指,因为刚才传来的啸声正是停止攻击的信号。
风沐尘望着如流星般划破夜空带着死亡的啸音呼啸而来是巨大楼弩,傲然冷笑:“好一个霸岳,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吗?”
“开河!”
风沐尘气机彭湃涌向凝霜剑,毫无花哨的迎着弩箭一剑挥出,巨大的天青色剑罡瞬间掩住了天上明月的光辉,天地间剑气凛然,轰然撞上楼弩弩箭。
“轰!”
楼弩弩箭化为齑粉,天青色剑罡兀自不止,滚滚而去许久,方才尘烟散尽,露出一月皎洁。
风沐尘手指轻轻抚过剑脊,眼色柔和,呢喃道:“师妹,看师兄这一剑如何?”
“我给这一剑取名‘开河’,你看可好?”
风沐尘神思飘忽,仿佛又回到了了师妹走后的那两年,那时候正是他心情最为糟糕最为黑暗的一段时间,整天借酒浇愁浑浑噩噩。那年开春之时,百无聊赖的他来到了黄河岸边,面对千里黄河的滔滔气势,多时郁闷一扫而空顿时心生豪迈。时值开春,恰有流凌被河中暗礁阻住,河水凸起于河面,眼看就有溃河之危。面对暴起的河水,一缕灵犀破出脑海,于是便有了这开河一剑。
当时一剑破空,开一时之气象,暗礁迎刃而碎,千里流凌滚滚而下,蔚为壮观。风沐尘也因为这惊世骇俗的一剑而名动天下,被中原武林誉为剑杰。
“好一个风沐尘,褚某讨教一二。”大帅府侍卫长褚汗青提刀在手,就要跃身而上。
“汗青,住手。”一声散淡的声音响起,褚汗青停住动作躬身肃立道:“是。”退向一旁。
随着一阵整齐划一铿锵有力的脚步声传来,风沐尘放眼望去,只见二百黑衣轻甲的陌刀卫波开浪裂往两边一分,居中走出一人,身高七尺有余,背微驼,就那样背负双手,如同饭后散步款款而来。然而却不知怎地,包括风沐尘在内场中众人均觉凭空生出一股无形的压迫,压得心头有些喘不过气来。
“大帅!”
所有兵士躬身肃立,不敢抬头。
大戟士、剑盾卫、飞弩手、陌刀卫,构成了大帅府明面上的四重防卫中坚,这也是辽东军中现行的攻守协同的标准阵容。根据不同敌人临敌机变,诸兵种协同作战攻防一体,是霸岳克敌制胜的秘诀之一。
“嗬!”霸岳忽然阴阳怪气冒出一嗓子,引得周围将士纷纷侧目,“好大的气势,还要大开杀戒,德性!怎么?跑到我这一亩三分地砸场子来了?”
风沐尘仔细望着来人,只见他身形略有佝偻,发丝灰白间杂,脸上满是沧桑,唯有一双眼睛亮如星辰,依稀诉说着主人昔日风采。
风沐尘心中愕然,这还是那个英朗刚毅洒脱不羁的华美青年吗?这还是那个飞扬跋扈气盖群伦的沙场骁将吗?这还是那个冲冠一怒视天下为无物的铁血将军吗?显然,从其一身沧桑疲惫来看,这些年他过得并不好。
风沐尘来时豪情万丈,一心想要当面向霸岳兴师问罪,当此时霸岳就在面前,看着他灰白的头发,佝偻的身子,一腔的怨气却忽然间无从提起。
霸岳轻轻挥了挥手,在场所有甲士有条不紊的片刻间退却干净,就像根本不曾出现过一样。
风沐尘和霸岳冷眼相对,谁也不肯退却,谁也肯先发一言。两人目光中刀光剑影,不啻一场最为惊险的厮杀。
良久之后,最先气馁的终于还是风沐尘。风沐尘心中骂娘,明明是他拐跑了自己师妹,可为什么每次见他都心虚的就像自己拐跑了他老婆似的!
“哼!你想怎样?”风沐尘故作镇定冷冷问道。可话一出口即便后悔,因为从气势上来讲,自己此问已经落了下风。
“可敢随我一叙?”霸岳没有讨他便宜,不答,反问。
“有何不敢!”风沐尘傲然抬头。
澄雪湖畔,有亭依山面湖,与天下阁遥遥相对。
风沐尘望着不远处直指天穹的天下阁,出言讥讽,“九乃阳极,至尊之数,除了皇家宫阙,有谁敢擅自僭越?怪不得幽都城内到处都是霸岳怀不臣之心、辽东久后必反的传言,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霸岳望了天下阁一眼,哂然一声冷笑,“我就是要恶心恶心幽都那边,就是要让他们不痛快,哼哼,能奈我何?连中原那边烂摊子都收拾不了,难不成他们还能跑到辽东来咬我呀?”
风沐尘冷哼一声,以示不屑。
“好了,不说这些不痛快的了。圣人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你又是凰儿的师兄,不管出于何种原因,你愿意到这里来看看,我都要替凰儿谢谢你。凰儿若是天上有知,也会高兴的。”霸岳扶栏远眺,远处波光粼粼,将一天月色揉碎,随风散落满湖。
“哦?满府刀兵,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隆重的很呀!风某真是感激不尽呀!”风沐尘冷笑。
霸岳丝毫不觉其中讽刺意味,反口讥道:“哼哼!若是连这点儿场面都禁受不住,也配称作什么中原剑杰,也配做凰儿的师兄?”
“呃……”风沐尘竟觉得自己无从反驳,一时哑然失语。
“你知道这座亭子叫什么名字吗?”霸岳自问自答,“叫凤仪亭,意取有凤来仪。”
“凰儿曾经说过,等以后老了,就陪我退隐田园,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种上两畦菜蔬,抓上几只鸡鸭,好好享一享天伦之乐。”霸岳呆立半晌,幽幽叹息,“可如今什么都有了,独独凰儿不见了。早知如此,不如当年携手江湖,做一对神仙眷侣,该有多好!”
“又或者……”霸岳望了身边风沐尘一眼,“当年你小子若是能够争气那么一点儿,将凰儿争到手,或许凰儿现在还好好活着……”
风沐尘怒极而笑,“哼哼!怪我咯!”
霸岳傲然一笑,语风陡转,“不过话说回来,有我霸岳在,就是让凰儿再选十次,落选的那个也一定是你!”
风沐尘胸中一阵憋闷,好悬没吐出一口老血。
“你知道当年为什么会失败吗?”霸岳斜睨了风沐尘一眼,道:“女孩子不是用来尊敬的,也不是用来崇拜的,而是要用来宠,用来痛,用来爱的!越是心高气傲的女子越是如此。你见哪个女孩子一边用小拳头锤着身边的男孩子,一边嘴里喊着你坏你坏的时候,那才代表着男孩子真正走进了女孩子心里去。你整天板着个脸,一副不解风情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样子,试问如何能够让女孩子提起撒娇的情绪来?有句老话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不是没有道理的。”
“好和坏在男女交往中往往做不得真,随时都会反转的。若想将女孩子追到手,哪怕天天让女孩子骂你无赖混蛋都无所谓,因为这最起码说明女孩子心里已经记着了你,而让女孩子将你记在心里,才是追女孩子至为关键的第一步。无论你留给女孩子的是好印象还是坏印象,都千万不要没印象,没印象便意味着你被永远剔出了选择的行列了。”
风沐尘听得有些目瞪口呆,脑海中忽然没来由闪出一个年轻少女的影子来,心里不禁一阵抽搐:原来,原来她竟然是一直把自己当做女孩子来追的……
霸岳望了一眼宛如顿悟的风沐尘,哂笑一声:“我霸岳就是当年玩剩下的玩意儿都够你捉摸半辈子的,奉劝你一句,不要老是端着什么清高的架子,能当饭吃?该收网时就收网,该出手时就出手,有时候对别人好一点儿,岂非也是对自己好一点儿?”
“你……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风沐尘有些心虚。
“听得懂听不懂只有你自己知道。”霸岳乜斜了风沐尘一眼,“到如今还是没一点儿长进,总是躲躲闪闪,活该还是单身狗!”
傲气如斯的风沐尘一脸赧颜,“呃……”
“也就是看在你是凰儿师兄的面子上,若是别人我才懒得教训他。”霸岳冷冷哂笑,“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狗屁高手高高在上,就看不上人家女孩子?哼!就你这臭德行,有人要就不错了。人家姑娘都大大方方送上门来了,你可倒好,躲着人家满世界跑,脑袋是被庙里老和尚当木鱼给敲晕乎了,还真信了女人是老虎了?”
“霸岳,”风沐尘只觉衣衫尽湿,比着刚才一场大战应付的还要身心劳累,只得色厉内荏强提声势,“我今天来是为凰儿讨公道的,不是来听你教训的!”
“凰儿……”霸岳狠狠瞪了风沐尘一眼,“凰儿也是你叫的?!”
“这……”风沐尘自知理屈,彻底败下阵来。
“好,都这么多年了,不提凰……师妹也罢,咱们就聊聊霸宁,他还是个孩子,你尽了一个父亲应尽的责任了吗?你对他现状了解多少?你知道霸宁暗地里背负了多少本不该这个年龄背负的东西?你一无所知,根本不配做父亲!”风沐尘义愤填膺大声喝问。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难道你要我整天将宁儿搂在怀里,哭喊着我苦命的孩儿吗?”霸岳语气中满是嘲讽,继而面色转肃,“霸家儿郎从来没有孬种,既然命里注定,扛得下得扛,扛不下也得扛!”
“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根本没道理可讲,你若要跟老天爷讲道理,就得站得足够高才行,否则只能认命!”霸岳语气凌厉目光灼灼。
“只能认命!哼哼,真是绝佳的借口,”风沐尘怒极而笑,“你这根本就是在逃避,是在推脱身为人父的责任,如果师妹还在的话,霸宁绝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好了风沐尘,这是我霸家家事,不需要一个外人来指手画脚。既然话不投机,也就没必要谈下去了,我替凰儿送客,你走吧!”霸岳动了怒气,开口送客。
“呵呵,问心有愧了不是,欲盖弥彰了不是,气急败坏了不是?!”风沐尘反讥。
“你若愿意,随你怎么说。”霸岳道。
“霸宁……有机会我一定要将他带走,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身处痛苦却无动于衷,一定会有办法将他治好的,一定!”风沐尘目光坚毅如铁。
霸岳心中叹了口气,脸上却不动声色淡淡道:“如你所愿。”随即又加了一句,“如果你能将宁儿带走的话!”
“哼!告辞!”风沐尘转身,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霸岳盯着风沐尘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久久不动。
夜来微冷,湖面上有微澜涌起,渐渐吞没了凤仪亭,吞没了孤单木立的霸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