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情都会有意外,就像伊如熏一个千金大小姐会认识游弋在边缘的黑少,就像是倪皓峰,一个被抛弃的私生子以为一生就这样平静渡过却又遇见了倪景仁,意外之所以称为意外,那是谁也不能阻止的发生……
倪浩峰像是跌进寒冰刺骨的大海,又冷又痛。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自从十三岁以后,再也没有人可以伤害他,敢轻视他。他总是有着一种别人看不懂的冷酷,正因为看不透才可怕。倪皓峰感觉到无尽的黑暗覆盖着他,他只能任由浪潮一般的海水,打在身上,每一击带来的痛楚都使他受尽折磨,侵略着他的思维和身体。如同深海中的浮游物,漂浮着又无能为力抵抗。这使他想起北海东的冬天。日本的北海道是久负盛名的雪国,那里的冬天就像是要把人融化一样,一眼望不到头的银白,宽阔无垠,伴随在风中飘舞的雪花,宛如歌舞伎身上的柚袖是美丽也是危险的,随时都能令人迷失的风雪。阴冷的像是毒蛇一般湿淋淋的天气,北海道的冬天就是这样令人感受不到一点暖意,那样寒蝉但又是广深的自然的美。倪皓峰要比任何人更能了解北海道的冬天,雪落在肌肤上是什么感觉,美丽的风花如同打碎的玻璃渣打在脸上是什么感觉,裸露的脚趾踏在雪地的冰冷。或许别人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的感觉,都清清楚楚刻在了他的身上。倪皓峰在很长一段时间摆脱不了雪的冰冷,
很少有人知道,A市的倪氏和日本黑山家的关系。黑山家是日本的望族,从幕府时代就登上了政治舞台的古老家族,经过百年的沉浮,在二战时期又重新复燃了起来。
在日军驻守A市的时候,倪氏就和黑山家结下了密不可分的血脉关系。黑山家的小姐下嫁给了当地的小贵族,在经历过宫廷争斗的黑山家面前这原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就像高傲的人永远相信野蛮人骨子里是粗鄙的,它们只不过是被金箔银衣包裹了起来罢了。正是这种想法使他们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当中失去了对本家的统治权。
倪浩峰的祖父很好的把流传着黑山家的旁支变成了正脉,这才是倪氏辉煌的开始。倪氏的每一任继承人都会被送到位于北海道,黑山家的本家接受关于继承人严格的训练。倪浩峰的祖父在这里呆过,倪浩峰的父亲也在这里接受训练,倪浩峰以私生子的身份被倪景仁带到了北海道。这是倪皓峰第一次来到北海道,陌生的地方,那座像是藏身在山脉之中的巨兽,在倪皓峰的视野里是如此的可怖。沿着起起伏伏的山脉层层又叠叠本家浩瀚的日式建筑像是得以延伸的阴影。又像是无法逃开的阴霾笼罩着他,这是一切的根源也是一切的开始。居住在里头的人也一样。
倪浩峰在札幌度过了18岁,伴随他的还有雪的湿冷。本家住房是糅合了唐风的和式风格。飞起的千木角屋顶,屋顶用会树皮覆盖,屋脊钉有“甲板”,铺在脊上的坚鱼木,每一根都刻有黑山家的族徽……
那绽放的荷花中间乘着佛家的金箔。对于佛教几乎是一种讽刺。倪皓峰曾经仔细凝视过,在本家的后院。那本来是黑山家的佛堂改建成仆人的住房,很少有内阁的少爷,小姐路过。而倪皓峰在他们的眼里可能什么都不是,外廊上的柱子上还有着精细的纹路,下雪之后,木制板的棕色显得更加肃穆,倪皓峰就跪在外廊外面的空地上。雪不停的落在地上,仿佛女人的眼泪,倪皓峰身上已经积满了厚厚的一层,只穿着单薄的浴衣,倪皓峰感到无法克制的颤抖,陷在雪地中的双腿几乎失去了知觉。冷意导致的麻痹蔓延到全身,那是无法想象的滋味。倪皓峰忽然想起母亲的脸,那忧愁的神色一直盘旋在她的脸上,像是是在呼唤他。
倪皓峰以为出现了幻觉,外廊上出现了女人的和服下摆,再仔细看的时候,那不会是把自己生下来的女人。紫色的和服,在黑山家只有一个人会穿。女人的声音像是北海道的风花,一字一句落在倪皓峰心里“想要在这里生存下去,你必须友足够的力量,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而你——”倪皓峰的目光落在银白的雪地上“也不例外。”
在这里他必须会学屈服,不管有多么的不愿意,那是他人生重要的一课,倪皓峰不知道是时候得以离开雪的冰冷,在他心里那是他第一次尝试到恨,剧烈的,堪比毒药的恨意,无法克制的,从那时候就开始焚烧他。
“田……”有人在呼唤他,他模模糊糊的想着,想要摆脱眼前的黑暗。倪皓峰的日本名叫做黑山田,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叫他,用她温柔的嗓音和寡断的情愫。女人的声音有着哭泣过的鼻音从外表很难判断出她的年龄。穿着亚麻色的圆领衫,宽腿裤,长长的头发沿着脸颊披散下来,就像雪地中的梅花,清冽的美丽。细长的眼眸,只留下一点岁月的痕迹。她脸上的疲惫和担忧,一览无遗。就像是被激起的水花,看到张开眼睛的倪浩峰,女人的眼泪又再次落下。“你终于醒了。”
倪皓峰渐渐清晰的视线里,他的母亲花枝已经扑在床边,激动的握住他的手。倪皓峰的母亲花枝,有着坎坷的一生。偷偷生下孩子的未婚女子和既不能承认又不能公开的恋情,花枝在长达十年的人生中都过着这样偷偷摸摸的日子。倪皓峰记得小的时候一直是住在B市的乡下,花枝一个人抚养他。炎热的夏天,买不起冷气机,在租房的小屋子里每次都汗流浃背。花枝会坐在他旁边替他擦汗,给她讲故事,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感到花枝的眼泪落在自己的皮肤上,湿润而又温热。
倪皓峰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见花枝的眼泪了,当初自己逃离本家的时候没有,被惩罚的时候也没有,倪皓峰几乎以为花枝的眼泪只为那个人而流,在台南的时候花枝不止一次对着照片上的倪景仁哭泣。站在花枝身后的倪景仁却没有花枝的激动。他的目光里既没有担心也没有暖意,冷硬还是在他的脸上。他已经50多岁了,眼角的皱纹也越来越明显,当年的凌厉却一点都没有改变。在倪皓峰的记忆中他一直是这样。像是严峻的山峰,没有一丝的缝隙和软弱。
“母亲,不要哭”倪皓峰想要告诉花枝,却只能发出一些模糊的喉音,长时间的昏睡,使他不能清晰的表达。花枝的眼泪却掉得更厉害。
“田,你睡了那么久,就像在也醒不过来了”
我不会留下你的,母亲。倪皓峰勉强的握住花枝的手,那些眼泪就像是冬日忽然放晴的天空,阴霾和湿冷都被拨开了。倪皓峰第一次感到那么的清晰。尽管他时常在想,如果他的母亲不是花枝,如果她没有同意倪景仁的提议,是不是就会不一样。可是,在这个世界上,她是唯一一个接近过自己灵魂的人,也是唯一给予自己温暖的人,在北海道的十年,在台湾的时光,我的心里到底在等待些什么呢?倪皓峰感受着花枝手心的暖意,重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