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孟没想到,她还真的做了个好梦。
梦里的季节正是初夏,她仗剑起舞,灵活的手腕轻轻松松挽了几个剑花,再向前一刺,枝头将将盛开的桃花就被从剑尖逼出的剑气打落了些许。衣衫是青色的,半截小臂上牢牢绑着月牙色的护臂,上面绣着清亮的绿竹纹。她只用一根纯白色的发带随意将长发束起,额前有几缕碎发散在光洁的额头上,她却也不甚在意,满心都扑在自己的一招一式上,天气有些热,很快就从她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师姐!”远处有人在唤,她便自然而然认为是在唤自己,于是她爽利地将剑收在身后,朝那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唤她的人是个男子,穿的是跟自己身上的形制有些相似的青色衣衫,他在向她招手,小臂上也是一段绣了绿竹纹的护臂。
“师姐,你练了好久的剑了,休息休息,来吃些点心吧。”那男子如是说到。阿孟看不清他的脸,但听到那男子的话却觉得十分愉悦,于是她向那男子站着的地方走去。
走过去,才发现他身边有一张矮小的圆桌,四周摆着几张更矮的小凳,阿孟只觉得亲切,便将手中的剑搁在桌上,随便挑了张凳子坐下,拿起那男子放在圆桌上的点心,似乎觉得真的饿了,就大口大口地啃咬起来。
那男子一声轻笑,一只手就向阿孟的头发伸过来,阿孟不躲也不阻止,她总觉得这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连这桃花都争先恐后地要靠师姐近一些呢。”他将手收回来时,阿孟看到他两根手指间捻着一瓣鲜艳欲滴的桃花,随即她下意识的看了看自己的衣衫,这才发现自己肩上,裙上竟也落了几瓣。她随手抖落了身上桃瓣,那明媚的春色离开她的衣衫,落在泥土间,又是另一番风味。
“应是我的剑气将它们带过来的,这桃树没有灵性,何来争先恐后一说。”阿孟嘴里还咀嚼着糕点,吐字有些含糊不清,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那男子的喉间又发出一阵细细的笑意,阿孟眼角的余光瞥到,他将从她发间摘落的桃花收进了怀里。
“这糕点你从哪买的,以前从没吃过。”阿孟也不甚在意,相比起来,桌子上精致又美味的糕点更能提起她的兴趣来。
“这是今天清晨我下山去醉花阴买的海棠酥,还顺便买了两坛秋露白回来。”
“秋露白?这时节怎会有秋露白?”
“知道你爱喝,去年秋天,我用三倍的价格给了醉花阴的老板,给你留了两坛。”
一听这话,阿孟的眼睛都开始放光了,虽然看不清对面人的脸,但她知道,那人脸上此时一定满是温和的笑意。
秋露白,顾名思义,是在秋季渐寒之时,人们用盛放液体的容器收集叶子上滴落的露水,然后将此露水酿成的酒,滋味清冽纯澈,色泽清亮。但是秋天的露水极其稀少,收集起来更是麻烦,所以这种酒异常珍贵,并不是耗费多少财力或者人力就可以获得的,更重要的是天公的馈赠,没有秋天的露水,就不会有秋露白。这酒如此珍贵,所以阿孟就算极喜欢这酒,一年也最多只能喝两坛。
阿孟睁圆了一双眼睛看着对面模糊的身影,眼里撒娇的意味不言而明,同时嘴里还不忘一口又一口塞进海棠酥,两个腮帮子鼓鼓的,像极了一只正在吃食的松鼠:“我能喝吗?嗯?我现在就能喝吗?”
“秋露白是我偷偷买的,今晚我给师姐送去,师姐可千万小心莫要叫其他师兄们瞧见了,否则又要同师姐抢啦。”那男子压低了声音,俯身凑近阿孟说道,有淡淡的气息扫到阿孟脸上,扫得她心里痒痒的。阿孟觉得,他一定是一脸认真,但眉间又带着淡淡的戏谑。但是为了秋露白,阿孟还是认认真真的点了好几下头。
后来的梦里阿孟一直在吃那几块精致的海棠酥,不过多久,她便从睡梦中悠悠睁开了眼眸。
“呵啊——”她躺在床上伸了个懒腰,眉眼中还带着一丝慵懒。昨夜睡得很好,今天起来脸蛋红扑扑的,感觉神清气爽。
昨夜在梦里吃的海棠酥还意犹未尽,阿孟舔了舔唇,仿佛还能尝到残存的味道,只是可惜夜不够长,她没有机会尝到那一坛秋露白,真是鬼生一大憾事啊。这样想着,阿孟突然被自己逗笑了,不过是一场梦罢了,何必觉得梦中事物美好或者遗憾呢?她岁数也不小了,怎变得幼稚了起来。
“起床!”阿孟轻轻笑了笑,给自己鼓励一般,一把掀开被子,起身更衣去了。
阿孟走出屋子的时候,阿琅已经立在院子里等她了,少年还穿着昨日的那一件月牙白的锦袍,只是今日不束冠了,只拿发带在脑后将头发都挽起来,看见阿孟走出来,便拿他那漂亮的凤目望向了阿孟。
“早啊姐姐。”少年的音色清冷冷的,可是他的表情却让人冷不起来。
阿孟做了个好梦,今日神清气爽,心情大好,便朝他露出了一个更为粲然的笑:“早,借你吉言,我昨日还真的做了个好梦呢。”
阿琅的眸子登时变得亮晶晶的,忍不住迎着阿孟小跑了两步:“姐姐做什么好梦了,可否同阿琅也说说?”
“唔……梦见吃了海棠酥,还差点喝了秋露白,对了,还梦到我舞剑,酣畅淋漓,”她顿了顿,下巴轻轻点了点,指向阿琅手里的扇子,“似乎跟你那扇子上的画差不多。”语罢,她又看见阿琅拿扇子的手上多了一把小小的刻刀,“咦?你拿刻刀做甚?”
“从今日起,阿琅想开始刻那第三幅画了。”少年轻笑着说,耳尖缓缓爬上一抹绯红。
阿孟这才想起来,这少年昨夜是说要把第三幅画刻成世上最好的姐姐的。她轻轻“嗯”了一声,迈开步子走前去,带着阿琅跟着她一起到奈何桥去干活。
“嗯……只可惜昨夜没有尝到那秋露白,我在梦中总觉得那酒一定是极好的。”阿孟还是忍不住抱怨了两句,发出轻微的“啧”声。
“说不定姐姐今夜会做一个喝到秋露白的梦呢,这种酒从前阿琅在人间时是喝过的,我想姐姐一定会喜欢那酒的味道的。”少年语露喜色,还带着真诚的意味,哄得阿孟忍不住轻笑出声。
阿孟想,捡这么一个小鬼回来真是不亏,至少他嘴够甜,每次都能哄得人心情舒爽。
“姐姐今日这身衣衫真是好看极了。”猝不及防地,阿琅又笑着开口了,这一句说得阿孟脸颊上得桃色又深了几许。
阿孟的衣服基本都是红色的,但她平时总图方便,穿的总是束腕的便服,今日换的这件红色的纱衣却是少有的广袖大摆,因为是鲛纱材质,所以走起路来总是碧光粼粼,摇曳生姿。
“嗯……”被夸了好看,阿孟有些局促的拢了拢袖子,“今日有客人要来。”
算算日子,今天是孟章要来了。孟章坐镇东方,平日里事务繁多,不能日日来看她,他又是个极有计划的,于是便与阿孟约定了,每六日来一次,每次来都要给她带些天上或人间正流行的衣物、首饰、或是吃食。这鲛纱就是孟章上次来的时候带给她的,说是哪个星宿献给孟章的,孟章想着阿孟穿起来一定风姿绰约,便带给她了,于是今日,阿孟就穿了起来。想来阿孟初来地府,前尘尽忘之时,是孟章护着她,给她讨了一个孟婆的位子,而阿孟也对孟章有着莫名的信任亲近之感,后来鬼界的小鬼们都说她一定是孟章的情人,而孟章也说阿孟以后是一定要嫁给他的,于是阿孟就觉得,一定是这样了。
“姐姐能不能告诉我,这个客人是姐姐的什么人啊?”阿琅不依不饶地问着,眼里闪烁着些意味不明的光。看他这个样子,阿孟有些羞赧的摸了摸鼻尖:“是我最亲近的人了……”
“是姐姐喜欢的人吗?”阿琅几乎是在她话音刚落的一瞬就提出了新的问题。阿孟有些愣住了,她回头对上少年漂亮的眼睛,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喜欢吗?她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孟章喜欢她吗?喜欢的吧,他那样身份尊贵的神,隔三岔五地来看望她,对她无微不至,生怕她受了一点委屈,那她喜欢孟章吗?嗯……大概是喜欢的吧,毕竟她以后是一定会嫁给孟章的。
可是这个答案阿孟没有说出口,不知道为什么,那少年的眼睛深邃而真诚,仿佛能洞穿她的秘密,也让她不忍说出这个连她自己都不确定的答案。于是她匆匆转过身,咳了两声掩饰:“咳咳……那人是天上的青龙神君,名叫孟章,是……是个好人。”
语毕,她加快了步伐,鲛纱裙上的光随着她的动作更加光彩逼人,她有些不好意思看身后那人的眼睛,只是朝后勾了勾手,示意他跟上。
身后的少年加快步伐跟紧了她,他垂下眸子,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是那只拿着扇子和刻刀的手握得更加紧了,连手指的骨节都在微微泛白。
“孟章……”他轻轻呢喃着,带着些许不明的意味。
今日在路上耽搁了些时辰,阿孟本以为奈何桥上会是一片乌压压的、不耐烦的鬼魂,没想到她到了桥上时,早已有殷勤的小鬼在舀着汤替她干活了,她瞧瞧轮回道口,已经有了长长的一排队伍。
罢了,正好她今日穿的衣服有些不便,有鬼帮忙,正合她意。于是她一把牵住阿琅的手腕,,拉他到汤台之后,一转手腕变化出一张干干净净的桌子,让阿琅伏在上面刻画去了。
看着阿孟变的戏法,少年的眼睛登时展露出了兴奋的光芒:“姐姐姐姐,这法术我也能学吗,你能教我吗?”
“你刚来这儿,身上鬼气还浅,过段时间鬼气重了就能施法了,我倒是教你就是。”阿孟爽快的应了他,得到承诺的阿琅便高高兴兴伏在桌子上,展开木扇认真刻画去了。
阿孟给自己变了一张躺椅,就躺在阿琅身边,一边看他刻画,一边监督那几个小鬼干活,她拢了拢自己的袖子,心中感叹,她的鬼生还是比较圆满的。
“嘿,阿孟。”正在阿孟躺着有些困了的时候,一个小鬼走到了她身边,脸上挂着谄媚的笑,阿孟懒懒地抬起眼,一看到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我掐指一算,今日青龙神君是要来咱们鬼界了吧?你看咱们哥儿几个一大早就来帮你了,你看能不能……嘿嘿……”
果不其然。阿孟心中暗笑,脸上却不动声色。
她刚来了鬼界的那几年,曾遇到过有鬼打劫的。鬼界流通的货币都是鬼魂的亲人给烧来的,有些鬼魂生前便是孤家寡人一个,人世间没有人给他们烧纸钱,他们自己又没甚本事,还不愿意再回到冰冷的人世间去,便干起了打劫的勾当。当时有几个路见不平的小鬼拔刀相助帮了她,后来孟章得知了,为了感谢这几个小鬼,有几个拳脚好的被点上天做了天兵,另外几个志不在此的,孟章许了他们在人间孟章管辖范围内做生意能保他们财运亨通。
其实,许多鬼魂还是留恋人间的。他们多是有重要的亲人还在人间存活,于是他们就不愿投胎,而是在鬼界等着亲人死后一起跳入轮回道,来世或许还能有交集,而这些鬼因为对人间的执念太深,所以他们是需要人间的物件来维持魂魄完整的,人间的物件又只能用人间的银两去买,于是就有了鬼魂去人间做生意一回事。人类自然是不会发现他们的身份,只要他们规规矩矩藏好了身上的鬼气,那些半吊子的道士也绝不会发现他们,偶尔有几个倒霉,遇上了得道高僧,被打的魂飞魄散,也是极少数,所以他们最怕的,就是坐镇四方的四方神。孟章坐镇东方,若他们能得了孟章的庇佑,何愁赚不到银两呢?
所以这些鬼魂打的都是这两种主意。
开始那些年,阿孟实诚,凡是帮了她的鬼,她都一一告诉了孟章,孟章也都替她一一报了恩,可是看着鬼界的鬼丁日渐稀少,鬼王的皱纹越来越深,阿孟才后知后觉的明白,不是所有的小恩小惠都要用这种方法报的。于是后来她每次都应承了,末了却只是拿孟章给她带来的东西糊弄糊弄,再帮孟章解释,最近风头紧,其他三方神都盯着呢,过段时间吧。鬼的心思单纯,毫不犹豫就信了,等时间一长,也就忘了。
阿孟觉得自己真是又聪明又狡猾。
“好,话我会替你带到的。”她眨眨眼,眼睛里就乘上了满满的真诚,于是那小鬼就继续心甘情愿帮着阿孟舀汤去了。
阿孟觉得好笑,又觉得又一点点心虚,她的眼珠转了转,猝不及防地对上了阿琅凝视她的双眼。
阿琅没有在笑,而是将凤目睁的圆圆的,眼里真挚无比,神色认真虔诚,阿孟从来没见过这种信徒拜神的表情,她忽然觉得有一丝局促:“你……为何这样看我?”
“我要刻姐姐,自然是要将姐姐看个仔细了。”阿琅没有一丝回避,反而认认真真的回答她的问题。
少年的心思如此纯净,她却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些什么,顿觉自己的反应过了头,阿孟胡乱“嗯”了几声,逃避一般将眸子闭上,假寐去了。
闭了眼就想睡觉,沉沉的困意袭来,阿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一只手臂从躺椅上垂下来,露出洁白无暇的肌肤来,手腕上的珠玉像是在于什么共鸣一般微微闪着光。
阿琅起身,轻轻将她垂着的手臂收了上去,他凝望着她,目光深邃,从她的脸上逐渐移到了她腕间的珠玉,他的眼尾忽然垂了下来,眉间也拧出了一道浅浅的痕迹,如果阿孟此时睁眼,一定能看见此时这个少年的眼里夹杂着悲哀和希冀这两种神色。
可是阿孟没有睁眼。于是阿琅又凝望了她一会儿,就又伏上桌子,刻画去了。他刻的十分认真,每一刀的力度都被他仔细掌握着,他垂着睫毛,一颤一颤的,神色虔诚又带着些许悲伤,刻下的木屑被他随手一拨,便与旁边的木屑融为一体,形成了一块新的木头。
“我真觉得我好像也是做梦……”他一边刻一遍喃喃自语。只是这些阿孟没有看见,也没有其他人会注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