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我这一间,其他房间都没有人,你随便挑一间住下就是了。”阿孟指了指自己的房间,又颇为大方地一挥衣袖,给阿琅展示自己的这一方豪宅。
阿孟的宅子是真的很大,但是万万谈不上“豪”这一字。她初来地府的时候,鬼王看在孟章的面子上豪爽地画了一大块地皮给她建宅子,又有几个生前是能工巧匠的鬼魂自荐来为阿孟盖房子,阿孟反正也懒得管这些事儿,就把盖房子的事情全权交了出去,过了一段时间孟章陪着阿孟去验收成果的时候,阿孟整个人都不好了。
阿孟走进第一间房,骤然就有阴绿的鬼火亮了起来,建这房子的鬼魂说这样阿孟就不用点灯了;阿孟走进第二间房,悬在半空的一只骷髅头竟从那嘎吱作响的嘴里堪堪说了一句“欢迎回家”,建这房子的鬼魂说这样能让阿孟感受到家的温暖;阿孟走进第三间房,不管是屏风还是墙壁,满满的都是阿孟的画像,建这房子的鬼魂说这样能让阿孟每天沉浸在自己如此貌美的喜悦中。走了三间房,阿孟的脸色已经快跟那鬼火一样绿了,无论是阴恻恻的鬼火,那随时都好像要散架的骷髅头,还是满屋子不明所以的画像,都着实让她觉得鬼间不值得。最后,阿孟救下了一间尚未完工,还算正常的屋子,就那么拾掇了拾掇,住进去了。
所以阿孟的宅邸很大,但是不豪,只能说十分诡异。
“那就多谢阿孟姐姐了,”阿琅轻声说着,一双凤眼环顾四周,随即一亮,指向了离阿孟最近的一间屋子,“我就住这间吧,离姐姐近。”
阿孟点点头,目送着他走过去,同时心里盘算着他选的那间屋子是哪间,时间长了,阿孟记不住,就定定地等着那房里的反应,等了好久,既没看到绿色的光,也没听到伴着嘎吱声的“欢迎回家”,更没听到阿琅的惊叫声。
……惨了,是那间满墙都是她的画像的屋子!
突然想到,阿孟猛地一拍额头,迈开步子就冲过去,她“嘭”地一声推开门,就想把阿琅拽出来,可眼前的那一幕瞬间却让她无语凝噎。
阿琅或许是累了,这少年进了屋子就准备休息,所以阿孟看到他的时候,他正站在床边不知所措——床榻挨着的那面墙上画的是阿孟刚掉到地府的那一幕,画上的她伏在地上,一袭白衣因为被浸湿而紧紧贴在她身上,勾勒出曼妙的曲线,右手腕上的一串珠玉若有若无的发着光,一头乌发湿淋淋的,有几缕不听话,贴在她桃色的脸颊上,她又一幅不明所以的样子,朱唇微张,好像刚哭过一样,眼里有氤氲的水汽,诱人极了。
就凭这画上的姿势,躺在这床上睡觉的人只要一翻身就能正对上画上那双似水的眼眸,画像的比例是按照真人来绘制的,所以看起来就好像两人共枕而眠一样。
阿孟当时十分不理解,他们为什么会觉得她自己会想跟自己睡觉,更何况画上她的表情这样容易让人误解,她又不是*。
“嘿嘿,以后孟章神君来留宿的时候,阿孟你就可以让他睡在这儿啊!”建这屋子的鬼魂如是说到。
“你脑子是不是坏掉了,孟章神君既然留宿了,那当然是跟阿孟在一起睡了!”
“那……那阿孟以后万一看上了哪个新来的俊俏鬼,藏在这里也不错啊!”
听到这,孟章的脸色刹那变得比当时的阿孟还要绿。
托他的福,孟章从来没有在她府里留宿过,因为孟章也知道,这宅子里一个正常的房间都没有,所以他来看阿孟的时候,通常晚上就走了。
听到身后有动静,阿琅僵硬地转过身来,看着和他一样不知所措的阿孟,面色绯红地张了张唇:“阿孟……姐姐,……好……好雅兴啊……”
雅兴个鬼啊!
阿孟无声地哀嚎,但她脸上的神色却丝毫未变,只是快步上前抓住阿琅的手腕,拉着他出了这间屋子。
“你脸红个什么劲儿啊……”阿孟低声喝道,于是从身后传来了几声掩饰般的咳嗽声。
“咳……”阿孟清了清嗓子,略有些尴尬:“你再挑挑吧,这间也不行。”
“好。”阿琅说完就立即转身,看着他的步伐,却依旧是有些僵硬。
阿孟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唉,给这样一个俊俏的少年看见那房子,怕不是以为她是个有特殊癖好的怪姐姐?这让她的鬼脸可往哪搁呀……算了算了,明天一定得给他打发走,为了保险,要给他喝两碗孟婆汤,不,三碗……
“啊啊啊啊!!!鬼啊!!!”
突如其来的尖叫吓得阿孟一激灵,打断了她的思考,她倏地抬眸,只看见阿琅猛地从房间里冲出来,从大开的房门里还可以看到那骷髅头的笑容……嗯,勉强可以算作是笑容吧。
“阿孟姐姐!那里面有鬼啊!”阿琅一只手抱着她的胳膊,一只手指着房门里的骷髅头,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可是……
“你自己不就是鬼吗?”阿孟勾起了唇角,眸子里又明又亮,带着些许狡黠的意味。
阿琅闻言,只是扁了扁嘴,两只手抱着阿孟的胳膊轻轻摇晃起来,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阿孟姐姐莫要取笑我了。”
这少年生得俊俏,只要微微一皱眉,那双凤眼就会呈出微红的颜色来,再加上他婉转委屈的语调,明明就比阿孟高的体格,却总让阿孟产生他是某种一抱就能揽在怀里的小动物的错觉。于是阿孟抬起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
“可是这儿的其他房子除了骷髅就是鬼火,难不成你更能接受飘来飘去的鬼火?”
“……那我就不能住进第一间房子吗?”
“……想都别想。”
“可是姐姐也不能让阿琅和你睡在一处呀。”
“……”
“姐姐,那副画像可以拿纸遮住的,遮住就看不见了。”
“……”
“阿孟姐姐最好了,姐姐又漂亮又善解人意,我从没见过这样好的姐姐!”
于是,在阿琅不断地甜言蜜语攻势下,阿孟在和他睡一个屋子以及用纸遮好画像之间选择了后者。
阿琅欢欢喜喜地拉着她进了第一间房子,又翻箱倒柜的去找纸张。阿孟没想到还真叫他找到了,想来建这房子的鬼也是个好舞文弄墨的,柜子里竟然将笔墨纸砚摆的十分齐全且整齐,阿琅找到了纸,开开心心的去量纸和墙的尺寸了。
“劳烦姐姐替我拿一下扇子。”他一只手抱着厚厚的一叠纸,一只手将木扇给阿孟递了过来。阿孟顺手接过,开始细细打量起这把扇子来。
扇体呈暗红色,两侧细细勾勒着奇异的花纹,在阿孟看来那更像是一种古老的文字,轻轻将扇面打开,扇面也是木制,精妙无比地镂刻了两幅图,第一幅是一女子坐着抚琴,能看见她低垂的眼眸和镶着玉的琴穗,第二幅是那女子仗剑起舞,眉眼凌厉,衣袂翻飞,再往后看,却是一块完整的木板,许是留着地方,还没有想好要雕什么。阿孟的眼睛向下移了移,落在那块绝非俗物的金镶玉上。金色纯粹,玉质醇厚呈青色,那金子雕刻的精细,一弯一钩都恰到好处,将玉质包裹在之中,就像是自然天成的保护壳一般,看不出雕刻的痕迹。她轻轻触着玉质,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一样。
“姐姐可是喜欢我这把扇子?”阿琅的声音传到耳边,阿孟抬头,只见那少年已经一层一层的将画糊的严严实实,此时正坐在床边,含笑看着她。
“你这扇子上的镂刻真是精巧,不知是哪位大师的手笔?”阿孟依然端详着扇子,手指摩挲着扇柄两侧的纹路。
“姐姐谬赞了,是阿琅闲来无事雕的,称不上大师。”阿琅轻笑一声,目光炯炯。
“你雕的?”阿孟无不惊讶的抬头,看阿琅笑意清朗,却也不像是说谎的样子,“是你谦虚了,我在地府这些年,也见过不少过世的木刻大师,你这作品竟与他们不分上下。”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句话阿孟没有说出来,她开始重新审视这个少年,她之前只觉得他年轻,笑意盈盈,意气风发,而今却又觉得,他似乎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富贵公子。
“姐姐若喜欢,改日我给姐姐雕一个就是了。”他还是笑,眼中纯粹的笑意又让阿孟对他怀疑不起来。
“没有改日了,明日在奈何桥上不管有没有等到你要等的人,便转世投胎去吧。”阿孟向前走了两步,想将扇子递给他。
阿琅只是抬头看着她,不接扇子也不说话,眼里的笑意渐渐褪去,阿孟看见那里面染上了一层朦胧的水汽:“姐姐……你是在赶阿琅走吗?”他声音里带着一丝微不可闻的哽咽,阿孟一怔,没有想到他竟会做出如此反应,一时间忘了说话。
“我等了一日都没有等到她,我知道,她肯定不会来了,她肯定是抛弃我了……”阿琅耸耸肩,抿着唇,像是要把眼泪逼回去的样子,“姐姐你是知道的吧?”
阿孟眨了眨眼,无奈地点了点头。
“我原以为,姐姐怕我伤心不告诉我,定是不讨厌我的,可是没想到姐姐如今要赶我走了,”他低下头,阿孟听到他吸了吸鼻子,“人间太冷了,我不想回去了,姐姐,姐姐……就不能收我在身边做个小跟班吗……”说着说着,他将原本撑着床的双手举起来捂住了自己的脸,阿孟能看见他的肩膀在有一下没一下的抖动,这副样子实在是让人可怜。
阿孟心软,她举起手来,在空中顿了顿,但最终还是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别哭了,姐姐不是要赶你,只是跟在我身边就要每天做着枯燥无味,反反复复的营生,凭你的相貌和手艺,来生在人间肯定是非富即贵,你当真要留在地府吗?”
阿琅用手掌胡乱的擦了擦眼泪,再抬起头来,阿孟看到的就是一双哭红了的凤目,“人心难测,我还回去做什么,姐姐,你就留下我吧……”说着,他双手轻轻拽住阿孟的衣角,晃了晃。
阿孟叹了口气,轻轻点头。
看她点头,少年的眸子又亮了起来,他将唇角弯起,堪堪露出了一排白白的牙齿:“姐姐当真是世上最好的人了!”
阿孟又摸了摸他的头发,温柔地纠正:“姐姐是世上最好的鬼,不是人。”
“……”
阿孟留下来同阿琅说了会儿话,对他叮嘱了些奈何桥上的注意事项,便起身准备离开了,阿琅就站起来送她,这少年的脸上总是有浅浅的笑意,让人看了心情也极好。
“明日清早我来叫你,你便跟着我去奈何桥吧,不许赖床哦。”
“是,谨听阿孟姐姐教诲。”
“对了阿琅,”走到房间门口,阿孟突然想到忘记问他一件事,“你那把扇子为何留着第三幅画的地方不刻呢?”
阿琅眨了眨眼睛,脸上笑意变得更浓了些:“之前不知道要刻什么,于是就空下了,不过明日我就开始刻第三幅画。”
“想好刻什么了?”
“想好了,就刻世上最好的姐姐吧。”
阿孟抬眸看他含着笑意的眼睛,却猝不及防撞进了一潭深邃的池水,他的眼睛好像会说话一般,能将喜色全数传达给阿孟。
阿孟有些慌乱给地垂下了眼睑,淡淡地“嗯”了一声。
“既然姐姐问了我,那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姐姐。”
阿孟本来想要抬头看他,却想到了那双深邃的眸子,于是她盯着自己的脚尖,等着阿琅的问题。
“我方才糊纸的时候看到那幅画上,姐姐的衣衫为何染了血?”他声音里带着一丝关怀,少年人的声线总是温柔的,能暖到阿孟心坎里。
“或许和我如何死的有关系吧,说来好笑,我的魂魄到地府时掉进了熬汤的锅里,咕咚咕咚喝了许多口,把什么都给忘了。”
没有意料之中的笑声,阿孟悄悄抬起头,只见阿琅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里有些莫名的哀伤。
“怎么了,怎么这样看我。”阿孟觉得有些好笑,这少年的情绪都写在脸上,听到她在地府当差却把身前事忘了个一干二净以后,不但没有笑,反而可怜起她来了。
“没有生前的记忆,那姐姐没有可以怀念的事情和人,岂不是寂寞得很?”少年人的心事总是简单,觉得没有记忆就是一件坏事,却不知道记忆是分好坏两种的。阿孟不禁失笑,笑阿琅的天真,其实阿孟并不想回忆起自己生前的记忆来,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一定是不美满的。“从明天开始,我给阿孟姐姐讲讲我在人间的那二十年吧!”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他的眼睛又亮了起来,笑意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我总得让姐姐觉得没有白留下我呀。”
不忍拂了他的一番好意,阿孟只是笑着答应了,告了别,她转身朝自己的屋子走去,心里却无不可惜地想着,这少年原来只活了二十岁啊。
“阿孟姐姐!”身后又传来阿琅的声音,阿孟转身,恰好有风吹过,吹起她没有束起的头发,也吹起那少年月牙色的锦袍,他立在那里,手里一把折扇,笑意粲然,屋里的灯光悄悄探了出来,让阿孟恰好能看清他清瘦俊拔的身形,正是皎皎的少年郎。
少年郎的凤目凝望了她一会儿,终于乘上了纯净的笑意,他咬了咬唇,旋即唇角勾出一个欢快的弧度,“祝你一夜好梦。”
阿孟笑了,含情的眸子眨了几下,从两瓣朱唇里滑落一个清清脆脆的“好”字,便带着满心的暖意和笑意,走回屋子里去了。
阿琅就那么目送着她,直看到她的屋子里灯都熄灭了,才从倚靠着的门框直起身来,走进了那间满是阿孟画像的屋子,反手关上了门。他认认真真,一盏一盏地将灯吹灭,脱了靴子坐在床上,面对着他一层一层糊的严严实实的墙壁,手中亮光微闪,便多了一支笔尖*的画笔。
要画些什么呢?他已经想好了。
浓稠的黑暗里,少年眸中的喜悦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