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哥听到“经血不调”,怔怔的落下泪来,也无心再听下去了。
回到厅上,大夫道:“有些话,还是要跟郎君说下。”
阿撒和韩奴忙领大夫来见宗弼。
大夫道:“夫人之前月子里,是否浸过冰水?又或者舟车劳顿?”
宗弼寻思道:“那会子正打仗,这些也难免,有便如何?”
大夫道:“夫人先天壮健,阳气充盈,但胞宫内有一股寒邪滞留积聚,导致经血阻滞,小腹坠胀……”
宗弼道:“说重点。”
大夫道:“依我看,夫人的脉象断不是喜脉,倒是趁年轻赶快救治的好。”
宗弼吃了一惊,道:“救治的好如何?救治的不好又如何?”
大夫道:“若好好调理,身心顺畅,3~5年后,或可再添儿女。若救治的不好,只怕夫人中年以后会饱受其苦。”
宗弼道:“这话,你跟她说了吗?”
大夫摆手道:“不敢,不敢。”
宗弼叹一口气,心道:这也怨我,不该哄她吃那些虎狼补药,倒引出病候来。
宗弼这样想着,忙忙的穿了衣服,同阿撒和韩奴回家。
莺哥正为宗弼出走和“经血不调”的事哭的抬不起头,锁在屋里不肯出门。
宗弼颇愧疚,把下人都支开,自己爬窗户进去哄莺哥。
莺哥哭道:“你不是不肯回来吗?如今知道我没怀上,倒来笑我!”
宗弼道:“你身子不好,我自然在家陪你,况你常教我不要跟彀英胡作,我怎会不听你话。”
莺哥道:“他是不是又给你什么腐坏东西吃?”
宗弼道:“有你这样持家,我怎会吃他家的东西!”
莺哥看宗弼一眼,忍不住捶他两下,哭道:“这么大个人,晚上不在家,跑到别处混什么!我再不贤良,能吃了你!”
宗弼道:“我也是没经历,忒惊慌了些。你如今身子不好,就好好吃药,等你养好了,大家都有了准备,再生不迟。”
莺哥道:“我若是一直怀不上呢?你是不是就遂心了?”
宗弼道:“咱们已有挞懒,好好养活也是一样的。且我经此一次,不会再惹你生气了。”
莺哥道:“我也知道,你嫌我管的宽,在家不得自由,可我也是一心为你好,你若生气,在家打人骂人都容易,何必大半夜跑出去,不顾家小……”
宗弼忙把莺哥搂在怀里,道:“是我不好,以后凡我回来,总在家陪着你,好不好?”
又几日,太宗召集群臣商议,国论勃极烈宗干、左副元帅宗翰、右副元帅宗望皆力主再伐宋朝,太宗见他们计议已定,点头应允。
于是又定东西两路的人员、官阶,太宗皆教宗翰、宗望便宜从事,并不干涉。
宗干本荐宗弼为行军万户,宗望因他逗留汴梁、不报军情,仍定为谋克,命他率4000骑以先锋伐宋。
彀英手下亦增至4000骑。
出兵在即,宗弼一家向宗干辞行。
正巧兀典在宗干家玩,见宗弼和挞懒又穿了一模一样的亲子装,非要抢挞懒的衣服,唬的挞懒躲在莺哥身后不肯露头。兀典落地便没了生母,自幼被阿骨打掌上明珠一般宠着,骄纵任性,阿骨打死后,更无人管她,惯得她一味跋扈,并不把旁人放在眼里。
莺哥见兀典欺负挞懒,忙拉兀典坐在怀里,哄她道:“挞懒比你矮一头呢!况是男孩,纵然给了你,你还不乐意穿呢。你若觉得这衣裳好看,我命人新给你做,做成女装,帽子和领子上,绣更繁复的花样,另外再用彩丝给你编几条配套的珍珠发带,让你漂漂亮亮的穿着,好不好?”
兀典点头,道:“那你什么时候给我?”
莺哥道:“3~5天就好。”
兀典道:“我明天就要!我要穿了去送彀英哥哥!”
莺哥恨不得彀英去死,但也只好应允了兀典,立刻教人连夜赶制。
宗弼见莺哥生闷气,道:“兀典年幼,你不要恼她。”
莺哥道:“我何至于跟个孩子置气,我是恼彀英——肯定是他教唆的!下次让我碰到,我非把他屎都打出来!”
宗弼陪笑道:“他虽然讨厌,谅也不会故意教坏兀典,你别理他就好了,何必生气。”
莺哥冷笑道:“你也不用心急替他辩驳,等到哪天,他坑了你的宝贝妹妹,就知道厉害了。”
宗弼道:“那怎么可能,我妹妹跟我一样聪明,才不会被他坑。”
莺哥道:“我看你不吹牛能死!”
八月十四,西路军约8万人以左副元帅宗翰为首发云中,东路军约6万人以右副元帅宗望为首发保州,两路大军同时发兵,剑指汴梁。
西路军兵壮,很快到达太原,围城的娄室、活女父子向宗翰汇报。
此时太原已被围困8月有余,粮草断绝半年,城中军民为了充饥,
先杀牛马牲畜,
次烹皮革筋甲,
之后树皮、草根、米麸、树叶,
之后老弱病残的尸体,
之后易子换妻相食,
之后虽慈父义夫,无不恐斤两轻重不同,而亲食其肉……
到宗翰第二次站在太原城下的时候,这个曾经顶住强弓弩、火云梯、攻城车、抛石机等轮番强攻的坚强城池,已经没有房屋可以续薪火,没有壮男可以负铠甲,没有外援可以振士气,没有希望可以到明天。
九月初三,宗翰坐阵城下,下令引燃撞车,接着数千金军或搭云梯,或乘鹅车,顷刻涌上太原城墙。守城军民穿不动铠甲、只是倚墙瞪眼立着,眼看活女、彀英等人率先跃入城内,一路砍杀直奔城内去了。
马步军副总管王禀听闻金军破城,立即组织剩余兵力准备巷战。
他与亲随去接河东安抚使张孝纯,张孝纯肃整衣冠,落泪道:“我一介书生,无能为杀敌守城,今势急已,请将军火速突围出城,勿以老朽为念,孝纯今日,有死而已!”
王禀大为触动,道:“张兄在上,我们誓死守城八月余,虽偶有争执,实亲如兄弟,今日一别,愿与兄长来生再聚!”说罢向张孝纯叩首行礼,张孝纯亦回拜。
王禀指挥军民向西撤退,指望从西门突围,夺一线生机。无奈太原闭城日久,西门插板早已锈死,太原军民走投无路,顷刻崩溃。
王禀情知大势已去,仰天长叹,道:“天要亡我,我又何惜一死!诸位既与我同入死门,可痛快大杀,若天可怜见,或可挣扎到南门,若天意亡我,我等有死而已。”
于是尚能行走的宋朝军民皆拼命向南突围,此时金军业已杀到,势不可挡,宋军人少,瞬间被冲散。
王禀身疲力竭,仍然战斗不止,他心爱的坐骑早已被宰杀,如今陪在身边的只剩瘦到脱形的儿子王荀,他们此时不为生计,只为死志。
彀英本来冲在前面,转入巷战后,见撒离喝肥胖笨拙,赶到叔叔身边护卫。
撒离喝满身大汗,光着膀子挥刀,叹道:“我竟老了,才这么会功夫就行动不得。”
彀英道:“老叔,你少吃点吧,马都快被你压死了!”
撒离喝见老马阿黄已经累出眼泪,费劲爬下马,坐在地上道:“休息一会。”说着朝后一仰,就瘫在地上。
彀英颇不耐烦,想等撒离喝护卫赶来就自去杀敌夺功,不料撒离喝身子肥胖,倒引来一众饿殍,趁他不备突然涌出来摁着乱啃。
彀英吃了一惊,驱马来赶,不想他们将死之人,只见眼前的肥肉,哪顾身后的强敌。
彀英见驱赶无用,径下马来砍,一时众饿殍有的斩首,有的断肢,哀嚎震天,血肉横飞。
彀英正杀的起劲,忽觉有人从背后赶来,他下意识转身,一刀斩断那人手臂,又见一人虚刺他一枪,要夺他战马。
彀英顺手抄起一把长枪,用力掷向那人后背,那人眼快,伏在马上躲过,驱马往南门去了。
彀英大怒,丢给撒离喝一把长刀,跨上阿黄直追上去。
美人马快,却不听驱驰,一路挣扎要找他主人。
彀英在后面连射三箭,箭箭射中那人后背,那人力竭,伏在美人背上,轻声道:“好马儿,前面就是城门,求你念我痴心,千万驮我出城,王禀在此,给你磕头了。”
美人善通人性,竟然不再起跃,稳稳的跑起来,直奔城门。
彀英心下大奇,也赶着阿黄追过去。
王禀的鲜血慢慢涌出来,渐渐染红了美人的后背,滴滴落在太原的土地上,一直延续,一直延续。
王禀守着最后一口气,终于看到城门,他咧嘴一笑,血水便顺着嘴角流出来,他眼睛一眨,血水便顺着眼角留下来,他知道命不久矣,若是能脱此险境,那该多好啊。
美人风一般的奔至城门,一跃跨过门口叉木,也许就在它腾空的一刻,王禀实在是幸福的。
然而,无坚不摧的西路军已经夺下太原所有城门,王禀在南门外看到的,是肃整强大的数万金军。
他已无力驱策或者起身,只是任凭美人恣意跑着。
谷神刚要下令,彀英追出城门,高声道:“不要射箭!”
谷神便教众将士骑马一路去追,一直追到汾河边上。
美人几步冲到河里,激醒了昏睡的王禀,他轻抚美人,笑道:“好马儿,到此为止吧。”
说着用尽全力,扑到汾河里,投水自尽[1]。太原保卫战之后,王禀之孙王沆得以幸存,成为海宁安化王氏始祖。1927年,王沆的二十九世孙,享誉世界的国学大师王国维,在颐和园投水自尽。如果王禀所殉是为一城一国,王国维所殉更为文化春秋,叹叹!
彀英等人赶到,美人还立在河边,轻轻嘶鸣。
当天,运判王毖、提举单孝纯战死,通判王逸在衙门自焚,安抚使张孝纯被执。
太原军民在粮草断绝、外援无望的情况下,坚守250余天,最终败给如日中天的金军。
[1]关于王禀之死,《三朝北盟会编》中有两种说法,一种是与儿子投汾河死;一种是突围至西门却发现门已锈死,长叹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