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畏风,窗户便不曾开。发了汗,不大的屋子,里里外外都是她的味道。阮佳音蹭了蹭被罩,越发觉得,她还该睡一觉。
侧过身,铁质拉链有些硌,她翻了个身,领口又勒着脖子。最后,她平躺着,外套脱了半个袖子,被套皱巴巴的。
她实在是没有了睡意。
“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
喉头微痒,说话的时候,像是有小刷子不停地在挠。她伸手朝脖子上抓了好一会儿,仍旧痒得难受。
“四只羊,五只羊,六只羊——”
声音沙哑,像是碾碎的米糠。她刻意压着舌头,上下鼓动的气流不停地在喉咙里摩擦。着实不怎么好受,她这样想,可房间实在太安静了。
安静得,能让人浑身都发痒,她忍不住地缩了缩脚趾。
“一百三十四只羊……一百四十九只羊,一百……一百四十……四十九只羊……”
又数乱了,阮佳音有些泄气。她数的极慢,于是总会想不起上一个是什么数字。她把外套的另一个袖子也脱了下来,扔在窗边的书桌上,桌上有一本杂志。她记得那本杂志,封面上有刺目的粉红色,还有一双乏善可陈的手,幸好涂着紫到发黑的指甲油,才让人自然地忽略了手本身的比例。
梵爱玲说,她终有一天要拿这家伙垫桌脚。
可惜的是,这条桌角,结实的让人哭笑不得。
想到这,阮佳音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水杯。
或许她喝完水可以再数一次,阮佳音这样想着,抿了一口水。清凉的感觉顺着喉咙漫延到肺腑,再腾的涌上天灵盖。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她想,她的确还该再数一次。
“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
她不是很喜欢数数,从小就不喜欢。可是,比起数数,她更不喜欢睡觉,尤其是午睡,也是从小就不喜欢。
小学的时候,每天午休,她都能听到同桌微弱又绵长的呼噜声。她觉得,他的呼噜声有一种很均匀又极催眠的节奏,但是这也只在前两个礼拜有用。再往后,她发觉自己往往能比他更早地猜到呼噜声的频率。
可若是江绍和当值,她便不敢瞪眼凑到同桌旁边听呼噜。
“一只羊,两只羊……五百六十七只羊……”
她把头埋在两臂中间,看到新穿的裤子边跑了线头,还有白袜子溅上了番茄汤汁。
“七百八十九只羊,七百八十……八十……八十九只羊——”
她把两只脚缩到凳子底下,绕过两只凳脚,不动声色地把凳子往里挪了挪。她隐隐觉得,自己数的不怎么对,可数数这种事情,向来是深究不得的。
“我是第七百八十九只羊,请你用心一点,你已经数过我一次了。”
双臂只遮了脸,压低的声音透过露在外头的耳廓,一瞬间就把她整个耳朵都染红了。她把耳朵往手臂里缩了缩,不敢抬头。
“慢慢数,能睡着更好。”
他压低了声音,她似乎听出了一点笑意。
“嗯?”
他似乎没有听到,走开了。直到他的鞋跟消失在视线里,她才抬起头。他走的很慢,脚步很轻,半仰着头,背影,极好看。
那一天,她着实睡得不错。
……
阮佳音看了一眼床头的手机——她有那么一点点地,想他了。
“嘿,Siri。”沙哑得,让她羞愧。
“我在这。”
她以为不会有回答。猝不及防地,有些惊喜。她喜欢这种猝不及防。
“嘿,Siri。”
“我在这。”
她只喜欢听这一句,语调里没有多余的起伏,像极了他说话的样子。他咬字很清晰,没有南方人说话时的囫囵。他说话的时候,脖颈一侧的青筋若隐若现,周围的血管有时是蓝色的,有时候会偏紫色一些。
他说英语也好看,嘴唇和喉结都微微颤动着,两颊微微朝里凹陷,颧骨就会显得突出一些,衬得他的眼窝愈发地深邃。有时候,他戴着眼镜,却总担心眼睛会滑落,时不时伸手去扶。她看到,他的指节上,不知什么时候,也染上了雪白的粉笔灰。
“嘿,Siri。”
“我在这。”
其实和他的声音也不是很像。平日里,他的声音更冷,也更淡。可是,听他说话,她总觉得暖。在她的印象里,他总是对她很好。
手机震动,阮佳音猛地回神,她甚至来不及反应,就伸手去探床头柜上的手机。慌乱之中,玻璃杯里的水全撒在被单上。
阮佳音掀开被子,拿起手机,却不是他。
“姐——”阮佳期昨晚没有休息好,说话有气无力。
“嗯,佳期。”阮佳音清了清嗓子,尽量听起来不那么沙哑。
“姐,爸刚醒了。但是,他不大想做手术。”阮佳期扶着墙坐下,过道里充斥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道。
“为什么不想?”阮佳音苦笑,“我的朋友看了片子,他建议换肝,实在不行再做切除。”
“爸爸他不想死在医院里。”阮佳期说。
“原话是什么?”阮佳音闭上眼,问道。
“姐——”阮佳期看了一眼病房,“爸爸说,洛姨的女儿下礼拜要办画展,他不能交待在手术台上……”
阮佳音笑了,眼泪却一点点满溢出来。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实在是可笑得很。“洛佳年知道爸爸的病吗?”
“她?她怎么可能知道。阮逍死不让说。”阮佳期吐出一口气,她很避讳洛佳年的名字,总是囫囵过去。她亦是有怨的。
“嗯。”阮佳音沉默了半晌,不再掩饰声音里的疲惫,“阮逍他,有什么治疗打算吗?”
“爸爸说,他认识一个中医院的朋友……”
“中医……”这是她今天第二次听到这个词,“他总是这样,这样的,的……”自以为是,一意孤行……
“我问了刘医生,就是现在爸爸的主治医师,他说可以试试看,短期内不会恶化太多。”阮佳期看着阮逍的侧脸,没有说实话。
“好。”阮佳音咳了两声,“他那里,你留意着吧,辛苦了。”
她不该多管的。
挂断电话,她看了通知栏,仍没有消息。有些讽刺,实在讽刺。
最早知道洛姨,是通过阮佳期。阮佳期说,阮逍有一个相好。她问,什么是相好?阮佳期说,你要去看看吗?她说好。她们在博物馆门口等到天黑,也没见着洛姨。回家晚了,李谣便训她,说她不学好。她没接话,却突然明白了,相好,是另一个妈妈的意思。
再次听到洛姨这个名字,是阮逍送来请柬。
李谣不肯接请柬,阮逍就塞给阮佳音。她握在手里,时不时摩挲着,很舒服。鲜红的一张纸,很好看,也很厚实,她想拿来做书皮。她的日记本前几日被她压折了角。
李谣带她去了婚宴。阮佳期把她叫到一边说话,她才知道,洛姨原名洛芸,和阮逍一样都在博物馆工作。
阮佳期说,搞艺术的就是罗曼蒂克。声音软软的,却像藏了刺。
她不敢问,什么是罗曼蒂克。她想,和上回一样,她自己慢慢也会明白的。
再长大一些,她从别人那里听来了整个故事。洛芸在博物馆做文案,最开始能进博物馆当职,是走了关系的。但是,她的确有几分才华,却不在文案上。她喜画,阮逍也喜画,然后,这一对戏折子里才有的才子佳人,就这么看对了眼。不出一个月,他们就结婚了。再一年,就生了女儿。
博物馆的人都说这是前世求来的好姻缘,恨不得拿这故事写话本。阮逍也跟着乐。
阮逍说,洛芸跟着他,是委屈了,左右就这么一个女儿,佳年就随她姓。
那一年,阮佳音十三岁。
阮佳音记得,她四岁的时候,和父母进过一座金光闪闪的山,或许那山也不过是寻常山的颜色,但印象里,那山,或者说是山上的道观,又或者是什么别的,闪的能瞎眼。
阮逍不信道,他说,自己信马克思。但那一回,阮逍领着她进了道观。
碰巧吧,道观里人不多,有一个穿道袍的小徒弟在擦拭神像,有阳光照进来,神像就不停地闪。
她第一次听人说起吕洞宾,只觉得,这名字,蛮有趣。
她没离得太远,听到那长袍子道士说什么是个女儿命,生不得男儿。
阮佳音能感觉到,父亲有些恼,也有些嫌恶,但他还是应承着退了出来,嘴上可怜方才的香火钱。
她没见过那样的阮逍,后来也慢慢忘了,她想,记忆里的那个模样,不该是父亲。
后来,她想,她是对的。因为,洛佳年出生的时候,阮逍极高兴,是打她有了记忆以来,最高兴的一次。
她看着阮逍跪在画室里,面前有一摊着了颜色的画纸,墙上还有装裱好的一墙壁画。再然后,阮逍把地上的、墙上的画,来回反复地亲了又亲,有些疯癫。
再后来啊……
阮佳音扶着衣柜的木门,抚摸着门上凹凸的纹路,后来,其实都不重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