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绍和再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清迈。
暑气很盛,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到清迈来。用常庚的话来说,他这人就是没主意惯了,就连去哪溜圈都完全是靠掷骰子。
常庚说这话该是五六年前了吧,可他偏偏就把这句话放心上了。每次在几千米高空的时候,江绍和都会想到这句话,近些年来,倒越发觉得,这话说得还算实诚。
江绍和找到这所小学,却不算是偶然。他听人说起过,她在这里,而且已经待了不短的时日,便想顺道来见一面。
在半路的时候,他的确后悔过。学校很偏僻,转到小路以后,大车开不了,他又不懂泰语,半路上被撂下,在路边拍了一段Vlog,要不是遇上了几个金发碧眼的,他也许就原路坐大车回宾馆了。
车子停在江绍和面前的时候,他着实愣了愣。他是听过这车的名字的,甚至他第一次听到这名字,还回味了好一会儿,“嘟嘟”,怎么听都是个极可爱的家伙。
说实话,要是远远地看,这“嘟嘟车”也的确可爱,尤其是你看着一个个人掀着帘子钻进黑漆漆的幕布车厢里,用江绍和的话来说,像是下饺子。
说起来,这是他第一次靠近了看所谓的嘟嘟车,一时间不免有些失望。这家伙实在是不算可爱的,看着也就是两座小货车在装货的长尾巴上头搭了个顶棚,顶棚里头再放两边的软凳。有的车会在幕布上安个塑料膜的观景窗,江绍和在外头看这“窗”,却只看到朦朦胧胧的一层垢。
就这样瞪了几眼,他便失了兴趣。换作在他姥姥家,这种车子,有时候会拿来拉小猪仔,这他倒是真见过。
“Hello?”
江绍和关了相机,随手挂在脖子上,找了一侧人少些的位置坐下,试探性地开口。
“Hi,I am Michael.”
回话的是邻座的一个年轻人。他真高。这是江绍和的第一反应,毕竟坐着的时候能高他半个头的确不容易。
“I am Pea… err,I mean,Pearson.”
江绍和不自在地咳了两声,他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自己竟然还会口误。也许是因为要见她了吧。
“Pearson,where are you going? That temple as well?”
江绍和一愣,随即反应过来,“No. I … I'm gonna visit someone… perhaps.”
“Oh,that should be cool,I came here for …”
江绍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小伙子说着话,车厢不大,只听见他们两个人的声音,有那么一瞬,江绍和有些别扭,可是Michael似乎全然不在意这些,竹筒倒豆子一般,没开过几个路口,就把他做了大半年的旅行攻略都说了个遍。
“Here we are. See you,Pearson.”
Michael是和车上其他的三四个人一起离开的,浅醺的阳光透过路边高高的有些发黄的广告牌,斜打在一行人的身上。
江绍和定在原地,不自觉地拿起相机,也许是习惯吧,见到什么都当做素材,也不管最终会不会剪成成品,似乎只要拍下来,他就无端地多了几分满足。
这份满足,在他见到她的时候,越发地明显了。
学校不大,甚至有些简陋。他不怎么相信,当年那个娇滴滴的小丫头会在这个地方待了两年。
“萨瓦迪卡——”
闻声,他猛地转过身,一个光着脚的小男孩双手微微并在一起,似乎是在向他俯身行礼问好。
江绍和看向小男孩,他的皮肤有些黑,又或者是热带地区最普遍最健康的肤色。身上的衣裳有些脏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在泥潭里滚了几圈出来的。再往上,江绍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软糯的童音有些好听。
“萨瓦迪卡。”
江绍和知道,在泰国,问好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他记得,很久以前他在老北京胡同巷里瞎转悠的时候,逢人也会不忘了说上一句,吃了吗。
他想,入乡随俗,的确是件顶奇妙的事。就好像,男孩子听到他的“萨瓦迪卡”,眼睛明显亮了起来。
可是,江绍和也就只会这一句泰语了。他微张口,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两个人就这样不近不远地站着,四目相对,却都不在言语。跑了那么多地方,他江绍和竟然第一次有些尴尬。
回过神,江绍和赶忙把相机往脖子上一挂,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照片。
照片是他以前的一个学生给他的,也是通过那个学生,他才知道,原来她在清迈。那学生也就随口一提,他却没来由地又上了心,连带着毕业照都舔着脸留了下来。
这是一张集体的毕业照,正中间站着的小姑娘最显眼。江绍和说不出是什么缘由,也许是她皮肤最白,又也许是她五官最精致。他说不上来。
江绍和轻轻地指了两下照片正中间的小姑娘,他想,她应该变化不大多吧。印象里,她是一个很安静的小丫头,小的时候有些婴儿肥,浑身肉嘟嘟的。他觉得,其实挺可爱,可是,小丫头似乎不这么觉得。照片里的她已经瘦了很多,尖下巴,笑起来有两个酒窝,五官依稀有儿时的模样,也仍旧是可爱的。
小男孩凑过来看了一眼照片,歪了歪脑袋,又抬头看了江绍和一眼,随即再凑近了一些,撅起下巴,说了一句他不甚明白的话,但他想,应该是问他,是不是要找这个人吧。
他点头,又觉得不慎妥当,可小男孩已经拉着他往一旁水泥台阶走了。江绍和没再解释,就去看看吧,他这么想,便重新把照片放回了口袋,右手收回的时候,顺道擦了擦额角的汗。
到了二楼,走廊上便有好些孩子了,有的光脚,有的穿着灰蒙蒙的拖鞋,逃窜着,追赶着,可是经过他的身边,都会稍作停顿,然后和先前那个小男孩一样,把两手放在胸前,略带羞涩地说一句“萨瓦迪卡”。
好一会儿,他竟然才往前走了三五步。
江绍和觉得,自己就这么直愣愣地杵在一群不到他腰际的小孩堆里,竟有点像是障碍跑的路障。
前面给他带路的那个男孩似有感应般回头看了他一眼,确定他没跟丢,才又撒丫子往前跑去。江绍和想出声,可觉得也没必要,他盯得紧一些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