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帝宫里,中央靠近北边的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淡紫色的琉璃瓦从飞起的檐角延伸出去,彼此紧密地咬合在一起,它们向着高处堆叠,仿佛一条条争先夺食的鱼。高大的朱红色柱子撑起长方形的穹顶,柱下每隔三米便有一个侍女,侍女们相对而立,恭敬地低着头,单从侧面,也能瞧出她们不俗的姿容。
汉白玉在殿里堆砌起半米高的小城楼,城楼上有雕栏,雕栏里面放床,床上睡着的人,睥睨众生。
香烟缭绕,钟声回荡,水晶烛台作灯,鹅青石铺路,夫云多年底蕴的各色珠光宝器书画将宫内衬托得极尽奢华。
这是夫云帝的寝宫之一,申云宫。
披着细绒长袍的青年端坐在南木制的大床边,有些费力地拿起毛笔。年轻的公公跪趴在青年面前,用自己的身体作为桌案,上面放有刺绣着金龙的皮纸。
青年的脸色十分苍白,像是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一样。那只写字的手正在微微地来回颤抖,青年见状连忙用另一只手握紧写字的手,奈何那只手也在抖,写出来的字还是歪歪扭扭。
青年受惊似地把毛笔丢开,就像丢开一支被烧得通红的细小铁棍。他目光木然地望向前方,沉默了良久,适才翻动淡粉色的嘴唇:“今日不写字了,唐业,你去将琦儿唤来。”
年轻的公公轻声应了声:“是。”
两旁的贴身侍卫朝一旁卷起皮纸,行礼后皆默默退下。
约莫半个时辰后,抱着个四岁孩童,华冠丽服的精容女子候在大殿门口。唐业提裤躬腰小跑着进申云宫,望见躺在床上小憩的王浩宇后放慢了脚步轻轻地跪下,不敢惊扰到他。
王浩宇缓缓睁开眼,侧过头。
唐业连忙扣头请罪:“可是小奴扰醒了圣上。”
“谈不上,朕只是闭着眼,未睡过去,你进来的时候朕就听见了,但想多闭会。”王浩宇略显吃力地要翻起身子,唐业连忙起身躬腰搀扶。
“是琦儿到了吧?”王浩宇坐定后,唐业轻轻为他披上细绒长袍。
“启禀圣上,太子和皇后都到了,在殿门候着呢。”
“皇后也来了?”王浩宇只是惊讶了一刹,“那便一齐宣进来吧。”
唐业应了声“是”,清了清嗓子高声喊道:“宣,皇后、太子觐见!”
殿门缓缓被推开,女子把四岁孩童从怀里放下,轻轻牵着他一根手指往里走。服侍的宫女顺着一路的跪下行礼。
到了王浩宇跟前女子提裙跪下,叩头道:“妾,参见圣上。”
四岁的孩童望了望母后,有些笨拙地像着母后一样跪下去,模样甚是可爱,“儿臣,参见父皇。”
“都免礼吧。”王浩宇留意到女子头发后面的碧玉龙凤钗,心底有些动容,往前两步将自己长子抱了起来,刮了刮他的小脸,溺笑道:“琦儿可跟着太傅将今日该认的字认全了?”
“嗯,琦儿都学会了,还读了一篇《君德》呢!”孩童的声音很稚嫩,也许很多字他可能还咬不清音,但小小年纪便被立为太子,身上要担负起的责任很大很大,除了每日繁重地读书,学会御人,便是以后其他孩童在玩耍时他也要练习自保和骑马射箭。
孩童一双手好奇地摸着王浩宇的胡茬,眼里流露着亲密。
明眼人早都已经觉察到王浩宇额头上隐隐凸起的青筋,还有那双竭力遏制着妄想不抖的手。唐业是个奴才说不得话,辛琪小声斥责道:“琦儿,还不快下来!不得与你父皇胡闹!”
王琦悄悄趴在王浩宇耳边轻语:“琦儿要下去了,父皇要好好吃药,苦了就吃些西钱糕。”
说完便乖巧地挣扎着从王浩宇怀里跳下去。
辛琪却是打心底里难过,为自己,为太子,也为圣上,宫里的女人不见得命苦,但也浮沉,行宫礼,辛琪轻声劝道:“圣上,早些去暖阁住下吧,那些个将来会有的流言蜚语管它作甚,身体才为重啊!”
暖阁是设计较为精妙的皇帝过冬阁房,纵横交错的管道使用大量的无烟煤和水蒸气,禁火,十分暖和。
王浩宇叹口气,俯下身轻轻地抚着王琦的脸,声音止不住颤抖:“朕若是住进暖阁,哪还是什么流言蜚语,只怕老四老六往着左家跑得更勤了。”
帝都皇城五万禁军,即便是民间所谓最强的刺客能侥幸潜入帝宫,别说凭借一己之力杀到皇帝跟前,就是要想伤个禁军多活几秒也根本不可能。
可王浩宇登基后却没有哪天睡得安稳,左家就像根柱子一样钉在朝堂上,钉在皇室的心上。
这些话里的无奈,这个站在权力巅峰位置的王家皇帝只能孤身一人默默承受。
世人皆知左奕涵身边有数千死侍,王浩宇何尝不想趁着左奕涵上朝时让禁军倾巢而上,将这个手握滔天权力的左家家主刺死在殿前,或是干脆就现在轰轰烈烈地让五万禁军杀进左府,做了王家世代来想做却做不了的事情。可真正坐上那个位置才发现怕了很多事情,怕青州军反,怕夫云局势动荡,四分五裂,怕有书生指着他的脊梁骨骂他。
那种凭着一股子恼劲做事的少年意气被时间磨去了,有时候想像昏君一样只图自己快活的想法也只是有勇气想想。
王浩宇打记事起便与左奕涵相识,这也是他母妃的意思,他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太子,一个二哥,有道是做不得皇帝倒不如与左家亲近些。登基前他和左奕涵曾一同戍过边,说实话那一年来王浩宇与左奕涵相处的感情确实愈发深厚,甚至无可替代。可有时候啊,就是这样,你挺喜欢一个人的,但并不妨碍你一旦有机会就想杀了他,甚至还知道你杀了他后会难过愧疚,会痛彻心扉。就像他也喜欢两个哥哥,但知道有能力爬上那个位置的时候,他一点也不恨他们,但他们必须死。
所以也正是因为没有机会啊,整个夫云皇室都在盼着那个夫云权力顶端的左姓世家轰然倒下。
“圣上,是怕左家权力更大了?”辛琪小心询问,宫妇擅议朝事,一直是大忌,但她想不通的是,为何圣上如此忌惮左家,却从不担心左家会谋逆,反而防范着两个兄弟。
是那一年的戍边情谊吗?
辛琪觉得不像。生下太子,握住后宫大权之后她连思考都变得少了,后宫那些小打小闹在她的权力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每日逗逗猫,散步帝宫花园,走访走访妹妹,管管琦儿,拿着朝贡,不思圣上的时候,倒也有趣,可直到圣上半年前诊出了寒疾,左奕涵点破了她跟靖王的关系,作为一个女人,她突然开始担忧起未来。
男人的枕边话信不得,靖王说若能坐上皇位定不亏待她辛琪,这些话自然听听就好,不过是耐不住寂寞的一时贪欢,所以她没打算告诉靖王圣上寒疾的事情,宫里御医太监侍女该杀的杀,该留的留,消息倒是没走漏半分。
只要寒疾不彻底发作一天,天下,还是王浩宇的天下,后宫,还是圣上的后宫,要想活下去,就必须要依附着圣上,辛琪最担心的,是寒疾发作以后,太子年纪如此尚幼,要想太子和自己都活下去,需要筹划的事情太多。
王浩宇笑道:“左家的权力,算得到极限了,只要朕手里握着兵权,便能一直与左家制衡,朕怕的是琦儿太小,以后坐不稳,老六不错,很适合做皇帝,但朕想赌自己的儿子,想给你们母子谋条后路,又怕把王家这边赌乱了,夫云朝局就乱了,天下也跟着大乱。”
当年的左迁禅让哪有那般轻巧,有史书记载当时王洋有一后十六妃,其中有十三个妃子皆是由左迁钦点,当时禁军制度并不完善,宫中常有闲碎话说那十三个妃子皆是顶尖的杀手,这个即便握有实权的皇帝只要不听话就会被杀掉,加之当时也未建立“素身侍寝”这一制度(这一制度即是由公公将侍寝的妃子脱光后由女御医检查完身体连人裹被给背进皇帝寝宫,王家皇帝设立此制度就是想保证妃子不能随时藏了利器或是在私密处下毒要了自己的命)。
左迁亲身参与了夫云建国十之七八的大小战役,他所留下的威望和震慑力太过于深远了,这也是为什么刚开始的禅让未曾出现过多杀戮的原因,直到“封地上朝制”的颁行,牵扯了不少世家可以远离朝堂,经过十几代人不断集权的努力,最后才有了现如今王家皇帝的现在。
王浩宇不想禅让,即便可以学鉴左迁立下诸条摄政大令,但他还是自私地不想把后世的命交到王成曦的手上。
这一刻,王家皇帝坐在那张睥睨众生的床上,眼神渐渐变得坚定,也许这是他命将至前,最后一次孤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