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月儿正好上座。
左奕涵眉眼中几分惊讶：“姑娘倒敢来？”
一身丝绸青衣，身段尽现，齐月儿莞尔而笑，欲行跪礼，左奕涵心情兀地大好，免了。
“若是直接跑了，本将军还能强抓你落下口舌不成？”左奕涵饶有兴趣地问道。
齐月儿洒然笑道：“月儿若是跑了，自然会有下一个笨的、倒霉的被将军抓来，那这个又笨又倒霉的，不如月儿来做好了。”
将军面前自称月儿，斗胆不分尊卑，齐月儿确实耍了些小聪明，左将军细心，先前入场前定是听见自己姓齐，如今连名也可以知道了。不过左奕涵不怪，反正马公公在一旁跳脚就对了，他能想象到这老不死的眼皮死死地瞅着齐月儿一个劲儿往上跳。
细细在心里琢磨了一番齐月儿这个名字，左奕涵微微一笑，指了指火炉茶具：“沏茶。”
“是。”
夫云宴会的第一个节目大多离不开跳“黎桑”的，一来意在歌颂当年的将士们沙场浴血英勇无畏，二来是祝夫云风调雨顺，气运昌盛。宴会宴会，有宴有会，自然离不开赏玩。
左奕涵饶有兴致地观摩着黎桑的动作，新晋的花魁齐月儿在一旁将煮烂的花叶滤过，又把茶分出一点在小杯里，自己吹了吹喝下去，待茶微凉确定无毒后便端着茶壶上桌，备杯，沏半杯，盖盖，上茶盘，躬身端给左奕涵。
堂堂左大小姐瞪直了眼睛观舞，实则心不在焉，满脑子就想着找机会侧眼装作不经意看看齐月儿对哥哥做什么，只要稍有异动便立马回正，谁都发现不了，傻丫头一直在心里告诫自己不生气不生气。
其实齐月儿登上主座，明白人知是错却不妄言，就怕有些个血气方刚的书生倒是会指桑骂槐地说青楼女子上不得大宴坐上席。
左奕涵接过茶杯抿了口花茶，一如前几日味道，便问道：“月花魁觉得，此番让你与本将军共同赏宴，是对还是不对？”
齐月儿半躬行礼，浅笑，答道：“若是从大礼上说，不对，可对月儿来说，却是对的。”
“对的？”左奕涵望了眼齐月儿，笑的有些深意，“不过倒也是啊……本将军接管左家来，什么都做对的。”
他又抿了口花茶，轻叹口气，道：“前几日有个老书疯子在朝堂上以死相谏，说左家既已甘愿做臣，何须把持重权乱了君臣朝纲，于是圣上就真的赐死了这个从官二十年的二品文状元，还下旨往后朝堂上休得有人再提。可是本将军觉得他说的没什么不对，同样的，本将军也认为我左家手握重权没什么不对，于本将军而言，都对，可世人却不是这么看啊。”
齐月儿双手轻接过左奕涵的茶盘放下，聪慧如她知道左奕涵有些话定是要说给那位带着圣旨来的公公听的，笑道：“听罢将军所言，月儿今日在将军面前倒想要斗胆论论这朝事，只是望将军莫要见怪。”
左奕涵嚼着梨花松仁糕，半躺在软座上，挑了挑眉，示意她继续。
齐月儿行礼后半垂下眼帘接着说道：“据说那百家争鸣时，一千个饱读诗书的书生就有一千个高谈阔论，他们都想让彼此苟同，每每争论起来，孰对孰错真不好说。就如同圣上杀了秦老殿士，有人觉得对也定有人觉得不对，这世上的事，也许当时觉得对，可往后才一分钟或者未来的某一分钟，又觉得不对了。像那些收钱买命的亡命徒子，他们打心底里觉着天经地义，即便被官府抓进去也未必会后悔；可在月儿这等贱女看来，杀人是万万不对的，这便是月儿理解的每个人看事看物的不同，论下去只会越发理不清。倘若明白点跳出去说，往往大儒所言对事，信众也才更多，夫云加斯未曾建国前南朝圣人先贤常说男子当以文修身，天下人十之六七皆效之；而像将军这般所言对事，对亦对，不对亦对。”
百家争鸣的最后，说得再好，可能将几人说得服气？书生往往最是固执己见，但只要圣上说谁对，谁也就对了。就如同大儒秦全朝堂上指着左奕涵冒死相谏，定有人由衷佩服，但若是个江湖匹夫胆敢如此指着左奕涵乱谈国事，即便左奕涵不杀他，又有多少人为他喝彩？
恰在这时，黎桑舞闭，按夫云规矩客人可以自由交谈了，肖啸高声念出下一个节目的名字，呈自哪个府邸，参演艺伎，想来如此大宴要留下点名字，没少花钱给肖啸打点。虽说左奕涵一句话便可废了这些不讨喜的心力，但以后那些个挂着上过左将军成年宴的名妓，不也说不得左奕涵不好了不是。
座下的靖王恭王对两人交谈置若罔闻，两兄弟和和气气地互敬，共饮，观宴台，唯独身旁马公公，脸色几分铁青地被小太监伺候喝茶。
方晨渝见左奕心脸色越发不好，生怕这个满脑子只有哥哥的大小姐出口坏了气氛，便忙故作一副义愤护主的腔调，道：“好一个对亦对，不对亦对，大胆！少爷岂是……”
左奕涵转身瞪了眼方晨渝，主仆多年，默契的眼神迅速交流下来，左奕涵大概知道什么意思了，转过头瞥了眼身下一段距离的左奕心，丫头喜形于色，果然如此。
左奕涵缓缓而道：“便是张逸打小心直口快也有人觉得他是故意不讨喜才深得我心。所以这世上的人呐，还真的什么看法都有。前几日又杀了几个想要行刺本将军的江湖莽夫，理由更为荒唐，想的竟是这辈子能杀了个帝国大将军即便是死也不枉来世间走这一遭。本将军若是想要强行给扭正认为对的观点，没准一些人还要愤慨地为自己冠上个为大义而壮烈死的名头。其实只要本将军不在这个位置一直坐下去，往后左家认为的对错也就可以不重要了。”
齐月儿静静地持着礼姿，不知道如何接话，若说江湖莽夫只是个引子，那又怎敢保证没有王倾的世家去出钱买命试试不枉走这一遭呢？看似风平浪静的王左两家，她想不出能生出何种暗流，再有那些朝臣世家，她不敢想左家该是一种怎样的处境，若左家都能倒下，今日这些倾左倾王的朝臣们又何须望风而来？这个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的大将军十一岁就讳入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中，高处不胜寒，是不是有几分这个道理。
本有些置气的左奕心突然从话里听出了孤独的意味，但孤独上面似乎夹杂着许多东西，好似悬崖边上行走，她搞不懂，于是笑着探头轻声提醒道：“哥哥，及冠大喜的日子，不如看会戏说会戏。这是薛老家长子给哥哥呈的《残日》，听闻花重金请了帝都好几个有名的戏子排演了好些时日呢，宫中的好几个娘娘早有耳闻想来看看的。”
历来夫云宴上少会有呈戏一说，歌舞最好。戏里最是能含沙射影，看戏人看到的不一样，想法便不一样，万一有人曲解出个以戏骂人的意思，得不偿失。
左奕涵敛了敛表情，瞥了眼齐月儿，道：“行了，你今日大可无礼些，本将军与你谈得来。”
齐月儿愣了愣，望了眼左奕涵，又行一礼方才起身。
眯起眼睛望着宴台上已经入场的几个浓妆戏子，左奕涵笑道：“若是《残日》的话，那薛老家的公子倒还真是书生劲足，费财费时冒险的为了给本将军看个故事，他想说的道理我都懂，可是我今日觉着戏不重要，演得好不好才是关键，一千年前伦朝那个叫，叫陈，陈什么的。”
“陈洋歌，少爷。”方晨渝作揖接话，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少爷并不是真的嗤笑薛公子书生劲足，更像是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对，听说此人这辈子只在台上演了一出戏，可却被誉为‘白桦’（据传约莫一万两千年前有个戏极好的神仙叫白桦）临世，《百兴工书》里说当时台下看戏的人无人觉得他在演戏，大诗人邵宫更是当即提笔在墙上写下‘若非有台，怎料他是戏子’的话，还作诗相赠，让陈洋歌声名大燥，可他没几天就死了，沉浸在戏里活生生把自己给哭死的。若戏不至此，何以为看？”
齐月儿吓得赶紧行了个大礼。
左奕涵摆摆手，“戏好不好本将军一个人说了不算，起来吧，看把你吓的。”
一个人说了不算，齐月儿总觉得这话耐人寻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