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胡同以烟馆和青楼出名,一进到葫芦胡同,就能闻到很香的脂粉味和醉人的烟气。胡同口就是一家当铺,在烟馆或青楼玩得没了钱的人,常常就拿随身的饰品甚至衣物,总之能当掉的全部当掉,而后获得一时之极乐。
但这种极乐之后,常常伴随着深深的空虚。
邹瞎子和梁玉一路上拒绝了三家烟馆,四家青楼,走到胡同最深处,有一户人家,掉了漆的红门半掩着。
梁玉一路上晕头转向,一半是被这奇怪的香气熏得,一半是被打扮的浓妆艳抹的老鸨恶心的。
邹瞎子敲了敲门,无人应答,邹瞎子继续敲,好一阵子,才从里面走出一个老妈子。
老妈子穿着蓝底花棉袄,头发稀松花白,大声道:“干嘛呀敲个没完?”
邹瞎子和气地拱拱手道:“这位大妈,请问这儿是住着一位宋老爷吗?”
“宋老爷?”老妈子阴阳怪气地道,“这儿没有什么宋老爷,只有一个宋大烟鬼。”
邹瞎子道:“正是找他。”
老妈子笑了笑,像是自说自话:“今儿个怎么了,这大烟鬼交上运了,这么多人找他?”
“老瞎子,你也是给宋一送钱来的?”
邹瞎子摇摇头:“不是。”
老妈子还想从邹瞎子这里讹上几个钱,一听他这么说就兴致泛泛了,道:“进去吧,宋一在里面呢,难得有一个不是送钱的。”
邹瞎子道了声谢,老妈子出门离开,邹瞎子便带梁玉进来。
进了门后,只一个荒凉破败的院子,积雪还未清扫,只从大门口到堂屋有几行脚印。
邹瞎子和梁玉刚进院子,就有一个人也带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孩童从堂屋里走了出来。
那人穿着黑色锦袍,带着黑色绒帽,脸很圆,很宽厚的样子。旁边的孩子也是锦衣绸缎的一身,脸面白净,一对眸子明亮之中透着一股英气。
邹瞎子和梁玉经过那人,那人看了一眼邹瞎子,邹瞎子微微颔首,那人也是,算是回礼。
梁玉也看了一眼那个孩子,那个孩子眼睛里带着玩世不恭的狡黠,看了一眼梁玉,嘴角扬起一个和善的笑容。
梁玉不禁也嘴角扬起。
没有任何话语,彼此擦肩而过后,邹瞎子和梁玉登上台阶,进了堂屋。
梁玉进入屋子的第一感觉就是暗,第二感觉就是屋子里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像是发了霉。
屋子里没有多少东西,只有一副道士的画像,画像前一张空桌子,桌子前一个很脏的蒲团,蒲团上坐着一个人。
此后数年,梁玉每每回想起这个人,就是这个人在这样一幅场景里,而后距离这个孤独的背影渐渐远去,终于消散。
邹瞎子开口道:“道一师侄。”
那人身子抖了一下,带着怀疑的口气道:“是邹师叔?”
邹瞎子点点头:“是我。”
宋一站起身子,转了过来,这一站起来,梁玉觉得他很高很瘦,衣服下似乎没有血肉一般,挂在身架上。头发散乱,斜插着一个发髻。形容枯槁,颧骨陷进去,胡须似乎很久没有剃。
只有一双眼睛,明亮中带着锐利。
宋一双手做出一个道教中见长辈的手势,行礼道:“见过太和师叔。”
邹瞎子已有很久没有听到别人称呼自己的道号,他并未用道教的手势,只是简单回礼道:“我已非道教中人,道号也被师尊褫夺,师侄叫我邹瞎子就好。”
宋一闻言,黯然道:“我也不是道教中人了,既如此,我还是称呼您邹师叔,您也别叫我道一了,叫我宋师侄好了。”
邹瞎子笑了笑道:“好。”
宋一看到梁玉,问道:“师叔带着这个小孩子,所为何来?”
邹瞎子道:“我想请你教他剑术。”
宋一看了看梁玉,道:“我已经十年不碰剑了。”
邹瞎子道:“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如今也该展现锋芒了。”
宋一没有说话,去了里屋搬来两个小板凳,请邹瞎子坐下,自己拿着另一个去另一边坐下。
梁玉在一旁站着,也不埋怨宋一不给自己搬一个小板凳,反而去里面一屁股坐在了两人中间的蒲团上。
宋一嘴角流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隐秘微笑,而后对邹瞎子道:“师叔,刚才那人可认得?”
邹瞎子道:“不认得。”
宋一道:“他就是洗心亭主。”
邹瞎子平淡地道:“哦,又是他。”
宋一问道:“师叔以前与此人有过交集?”
邹瞎子道:“没什么交集,不过跟他手下见过一面,救了一个他要杀的人。”
宋一道:“他可为难师叔?”
邹瞎子摇头道:“没有。”
宋一道:“料想他也没有这个能耐。不过此人颇有些君主之气,身边高手众多,还是有些气运的。”
邹瞎子道:“此人气数虽盛,却不长久,如昙花般,盛极就要落幕了。”
宋一道:“师叔看人一向是准的,看来我不答应他是做对了。”
邹瞎子问道:“怎么,他来招揽你了?”
宋一道:“是。而且除了袁慰亭,之前还有两拨人来找我。”
“一个是端郡王载漪和荣禄,另一个说是什么天地会的。一个请我去做护院,另一个却请我做刺客。巧合的是,这个要刺杀的,正是那个要我保护的。那个要我保护的,却正是怕要我刺杀的。所以我两个都没答应。”
宋一轻轻笑了笑。
邹瞎子道:“师侄,可还记得当年为何野鹤道兄为何逐你出师门?”
宋一脸上表情变得复杂,道:“当然记得。”
邹瞎子道:“当年我游历到武当山,野鹤道兄托我,以后若是遇到你,要交代你一句话。”
宋一赶忙问道:“什么话?”
邹瞎子转向一旁的画像,开口道:“为师错了。”
宋一呆滞住,好久以后身体不由得颤栗起来,两行眼泪从凹陷的眼眶里流出来,而后抱住头,发出呜咽声,每次发出一声,身子便颤一下。
梁玉看他好委屈,心里很理解这种感受。有时候长妈妈冤枉他的时候,真相大白之时,他也是这么委屈。
邹瞎子缓缓道:“道士下山,乱世当出,并非是错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我们终究不是天地,不是圣人,做不到以百姓为刍狗。”
邹瞎子站了起来,道:“我与你一样,也是要入世,也是被逐出师门。如今我找到一位济世之人,所以请你帮助。”
宋一抬起头来,起身看着邹瞎子。
邹瞎子嘴唇翕动,对宋一说着什么,梁玉也站起来仔细听,可听不出来。
片刻之后,宋一看了一眼梁玉。
梁玉对视过去,只觉得眼睛刺痛,似乎宋一的目光是一道锋锐的剑光,朝着他穿透而过。
邹瞎子向着宋一弯下腰去,深深地鞠了一躬。
宋一抿着薄薄的嘴唇,同样深深地弯下腰。
邹瞎子起身,笑了笑,对梁玉道:“小玉儿,我们走啦。”
梁玉主动牵起邹瞎子的手,偷偷问道:“师父,你跟那个人说了些什么啊?”
“秘密。”邹瞎子哈哈一笑,似乎很轻松的样子,带着梁玉出了屋子。
宋一依旧保持着躬身,把身子转过去,似乎在为邹瞎子送行。
“师父快点告诉我吧,我买爆肚给你吃。”
“你哪来的钱?”
“嘿嘿管父亲要的。”
“真想知道?”
“想啊想啊!”
“我对他说梁玉是个好孩子,可以学好剑术。”
“真的吗?他答应教给我剑术啦?那我以后是不是能当大侠了。”
“那当然。”
“哈哈……”
一老一少愉快地笑着,穿过烟花柳巷,到达街上时,仿佛便是到了新的人间。
……
从今日起,每日早晨起来,梁玉跟着邹瞎子打完了太极拳,就跟着王五去练习刀法。
王五的刀太沉,所以他特意为梁玉做了一把木刀,一开始,只是让梁玉举着刀做到一丝不动,而后慢慢增加了砍、劈、划、刺等动作,每个动作,每天都要练上千遍以上,稍有差池,便是一顿板子。
梁玉一开始哭着不干,被拿捏住“要做大侠”命门的邹瞎子小小刺激了一番之后,骨子里的执拗劲就出来了,每天坚持着练刀,别的孩子在外面放筒子炮,装大侠,躲猫猫,都不能影响梁玉丝毫。
一段时间过后,连王五也被梁玉的执拗惊到了。
“我当年坚持了三天,就寻死觅活地不练了。这小子坚持了六天了,且还能坚持下去!”
三天过去,梁玉双臂都肿了一圈。看得张漪和长妈妈心疼不已,每天晚上用跌打药酒去给睡着的梁玉搓手臂。
好在王五在大年三十这天让梁玉歇歇,一是为了一收一放,不能一直紧着。二来大年三十是个愉快团圆的日子,再让梁玉累得半死不活,就说不过去了。
但梁玉还是坚持把每个动作都练了百遍,才缓缓收刀。
一旁看着的长妈妈见梁玉收了刀,颠着小脚跑过来,道:“二少爷,二少爷。明天是正月初一,清早一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要对我说:‘阿妈,恭喜恭喜!’记得么?你要记着……”
梁玉点点头,而后跑出去玩了。
大年三十这一天的白天总是过得飞快飞快,时间就好像刻意在人们最开心的时候加快了脚步,真是坏透了。
天色还未暗下来,京城里已经响起了鞭炮声,不时还有一朵西洋烟火在内城的天空盛极一时的绽放,而后很快的泯灭。
这个时候,空气里开始有了火药香。很快,这股香味越来越浓,鞭炮的声音越来越密集,天也顺应着,黑得格外快。
灰蓝色的幕布盖在天空上,不时一个闪光从晚云上迸发,而后传来一声“咚”的沉闷声响。
孩子们和大人们的笑声啊,渐渐被越来越响的鞭炮声掩盖了。孩子们愉快地冲出门去,梁玉手里拿着窜天猴,他很想拿二踢脚,可是家人老是说他小,不让他拿。
出了门去的时候,隔壁的仲家已经在开始放着鞭炮了。梁玉和哥哥梁鼎很快找到了胡同的小伙伴,小虎牙和小三子几个男孩,一起放鞭炮玩去了。
梁铭拿着鞭炮,会和了仲义和胡同其他几家大人,一起放鞭炮。张漪抱着捂住耳朵的谨言,和胡同的妇人们都在旁边笑着看着。
王五和邹瞎子也蹲在墙角,笑呵呵地看着。
鞭炮放了一阵,妇人们就先回家准备把年夜饭摆好桌,鞭炮放完之后,梁铭带着两个孩子,和邹瞎子王五一起回了家,在门口掸掸爆竹纸片和尘土,进了堂屋。
梁家没有多少规矩,以往唯一的佣人长妈妈,在大年夜的年夜饭也是上桌的,她早就成了这个家的一份子。
今年的特殊之处在于多了邹瞎子和王五,所以这顿年夜饭显得格外热闹,也格外丰盛。
冷荤,大件和清口菜一应俱全,冷炖猪、炖羊肉、冷炖鸡鸭,红烧肉、扣肉、红白丸子和四喜丸子,豆腐青菜,还有因为梁家从南方迁来,而制作了南方的特色腊肉。还有一条红烧的大鱼摆在桌子中央。
梁玉把邹瞎子和王五两位师父请到桌上,在梁铭的指导下给两位师父倒了酒。以往倒酒都是由梁鼎来,这次梁玉算是过了把瘾,觉得自己和哥哥一样是个大孩子了,装的成熟沉稳了许多,一直为邹瞎子和王五添酒,反而惹得大人们哈哈大笑。
在不绝的爆竹声中,这一大家人在欢声笑语中围着桌子吃着年夜饭。梁铭和邹瞎子王五喝得十分高兴,对邹瞎子来说,这灯火通明的一夜让他终身难忘。
这也是梁玉这一生最难忘最愉快最开心的一夜,且是唯一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