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个夜晚,当我们为了一点小事而爆发争吵,谁也不让谁,虽然我并没有低头认错,但内心却充杂着各种各样的情绪:委屈、难过、崩溃、后悔、痛恨......这些情绪从刚开始的微妙变得越来越沉重,把我牢牢压在所谓“婚姻的不幸”中。我常常想这大概是我的命,我这辈子可能也就这样了吧,我不会拥有关于开心关于幸福的婚姻和人生了。
但婚姻真的是宿命吗?婚姻里的这个人真的是宿命里决定的吗?我真的能把人生中重大的选择错误推给“宿命论”吗?
其实我跟郑同是可以不用结婚的,如果当初我坚定一点,那接下来这场荒谬的婚姻也就不复存在。兴许我还是一个人,在晚上八点钟踩着共享单车回家,哼着歌开始洗漱;或者我的身边已经有一个他,他大概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我们一起下班一起看喜剧然后傻呵呵地笑话剧里的主角。如果当初我并不在乎“他们”的想法,我自己的婚姻为什么要去考虑别人的感受呢?
我决定了我自己的宿命,而不是宿命决定了我。
那是我们认识的第5个月,他告诉我他要请假去参加一个女生的婚礼。当时我十分诧异,一个木讷到几乎不会跟女孩子聊天的人,且平常几块钱的花费都会一一计算,在金钱观念上强烈到变态程度的人,竟然会请假去参加女生的婚礼。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问他为什么要去参加她的婚礼。
“因为我们很久没见了,而且也没很久没联系了。”
“既然很久没见了,很久没联系了,为什么还要去参加呢?还是请假去,这不像你的处事方式啊。”
“我没处事方式啊,就是觉得应该去参加,她邀请我了,我就觉得应该去,不然别人会觉得你不给她面子。”他开始用他自己觉得“完美理论”的话语来回答我,在结婚之前我一直以为他是情商低才会与人这样沟通,在无数次沟通到争论再到爆发争吵的过程中,我发现他是性格使然。可惜我在婚前并没有完全看透这一点。只是觉得和他没有办法说到一个点上,没有办法与他用沟通的形式来解决问题。甚至还觉得相处久了应该会变好吧,至少我能听懂他在表达什么,他能站在我的角度理解我想要知道什么。我想相处久了,总会有一个人先退让,但在还没结婚前,我并不想做那个退一步的人。于是我继续执着地去追问,去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
“那为什么上个月你的一个大学舍友结婚,他叫你去参加,你说工作忙不能请假,最后没有去参加呢?那你的大学舍友就不需要面子的吗?”
“男生之间都是这样的,不参加嘛只要说一声就好了,不需要这么多理由,反正大家都相互理解的。女生的面子容易挂不住,既然邀请了当然要去参加。”
我被他的诡辩论气笑了。其实一开始我并没有生气,只是对他要请假去参加女生的婚礼这个举动感到十分吃惊。但一轮问下来,就好像我在问他南方在哪里,他回答我南方起风了。我又一次问他起风了的南方到底在哪里呢,要怎么去呢?他回答我南方的风速还不小。
有时候跟他不沟通还好,一沟通感觉自己的神经细胞在“啪啪”地一个个爆破,细胞液仿佛炸裂了沸腾了,冲上了我的脑。我像一个头重脚轻脑袋里装满了愤怒的爆炸液,但又不能劈开自己的头颅把愤怒倾倒出来,只能这样昏昏沉沉顶着个越来越大的脑袋和他进行无效沟通。人有时候真的是一种奇怪的生物,明明知道无效沟通只会让自己更为生气,但听到对方不让步,我也更为紧逼一步,他还是不让步不说出我想要听的,我更紧逼一步。最后把两个人逼到死胡同大眼瞪小眼,互相埋怨。但我们却没有人会说,“如果当初我让一步就好了”。
所以事实如郑同的脑子里关于是否要参加别人婚礼这件事的刻板想法,是真的觉得男生的婚礼可以拒绝参加,不需要顾及面子问题,但女生的婚礼一旦有人邀请他,他就不好意思拒绝?毕竟像他这样老实巴交的性格,也是极有可能会有常人无法理解的社交思维去处理某些事。
还是说,我只是想听到我想听到的回答?基于他拒绝了男舍友的婚礼但即使请假也要去参加女生的婚礼,我的大脑里从一开始就按照我的思维去构想了两件事的关联以及结局:他肯定跟她有过什么故事。如果他没有说我想要听到的内容,我就会一直追问下去,直到验证自己内心最初的那个设想。
“难道所有邀请你的女生,你都会去参加她们的婚礼?”
“当然不是啊,那些不熟的人我为什么要去参加?”
“对啊,那些不熟的人,你刚开始说你们很久没联系没见面了,对你来说这还算熟吗?再说你现在有女朋友了,怎么也没见你说让我和你一起去参加呢?”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我能感受到他在拼命搜索语句想着怎么回答。但最终还是像一个缴械投降的人焉了气。“其实我跟她算是相亲对象吧,她是我一个高中同学的姐姐,刚毕业那会儿我还在绍兴工作,没去杭州,就经常跟我高中同学一起出去,他都会带上他姐姐。然后我们三个人会一起玩,晚上会一起锻炼。他之前说要撮合我跟他姐姐,但是当时我还没有结婚这种想法,而且我也不想呆在绍兴,如果在一起那就只能异地了,所以当时也就没有在一起。”
我突然想到之前在他手机里看到过一个扎马尾的女孩子骑单车的照片,由于是动态抓拍,照片显得很模糊,但是依稀能看到那个女孩笑得很开心。“是不是上次我在你手机里看到那个骑自行车的女孩,我当时还问你是谁,你说是你的一个朋友?”
“嗯,是的。”
我听到他回答“是的”,愤怒夹杂着荒谬充斥着我的胃。人间这一层层厚实的“容貌”和“伪装”,让人看不清每个人的内心,即便他这个时候可能想与你结婚,但你永远不会清楚地知道他过去是个怎么样的人,他现在是个怎么样的人,他未来会成为怎么样的人。他手机里都是风景、食物、网路图片,那天我看到这个女孩的照片,我问他,她是谁。他回答我:去操场锻炼的时候随手拍的,也不知道是谁,可能就是操场上一个正好在骑车的人吧。
荒谬的是,没过几个月,他已经把自己之前说的话完全忘记了。而我,处心积虑地把他的话套了出来。明明是他撒谎了,但谎言的绳索反而把我勒到窒息。因为我记得他的谎言,但他自己已经忘了,所以对他来说,每一次向他反复印证的对话内容都是无法追究的“实话”,像一场场荒诞至极的谈判。人生有趣就有趣在这里,这个世界有很多事都被谎言包裹着,很多时候我们都不会知道。但总有那么一天,你会通过另外一件事,发现之前的谎言。如果她没有来邀请他去参加婚礼,那么这辈子,我可能也不会知道这件事以及他撒了谎。我会想当然地看着他方正的脸,低垂的眼神,厚重的嘴唇,以及他不善言辞的性格,没有社交的习惯和能力,会自然而然地认为他是一个不会撒谎不会隐瞒不会有小心思的男人。
我看着他坚信自己说了真话的样子,感到气不打一处来,开始跟他较真:
“你上次还说你手机里那张照片是不认识的人,是你在操场随便拍的,现在怎么又变成是你朋友给你介绍的相亲对象?”
“她不算是相亲对象,没有见过父母,就是有一段时间一起玩过。”
呵,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我问他南方在哪里,他回答我起风了的死循环。我深知这样驴头不对马嘴的对话完全就是在浪费时间,但情绪真的是个很神奇的东西,它放佛把我五花大绑,然后不断给我指令让我执行。虽然我内心很抗拒,但被绑成一个粽子动弹不得的我,看到情绪那张黑暗龇牙咧嘴的脸,张着它空洞却巨大的眼睛,把我的思想卷进了它深不见底的眼珠子中。我听到情绪命令我一定要让他承认自己撒谎,让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才作罢。
“我再跟你说一遍,手机里那个骑自行车的女孩,是在路灯下拍的,她笑得很开心的那张照片,你之前跟我说,你们是不认识的,你乱拍的,只是正好拍到了这个人,那为什么现在又说认识的,而且还是你朋友的姐姐?”
“我为什么要骗你呢?骗你有什么好处呢?我根本没有说过不认识她啊,你为什么要编这些话出来呢,你就是想跟我吵架而已。”
我突然感到这件事错仿佛在我,而不是他。他还是别人眼中那个“老实可靠”的人。而我,却一直抓住一件事不放,甚至还“编”出一些无事生非的东西来陷害他,损坏他的名誉。
“好的好的,是我编的。全是我编的,现在满意了吧。”
“你别阴阳怪气和我说话,你这不是认错的态度。就是你自己编的,你有证据你有录音吗?为什么要编这些话呢?”
他好似一个被人欺负的孩子在那里委屈巴巴地质问我,要求我对自己的无理取闹道歉。如果这个世上每个人的面容都能撕开一个小口子看到内心真实的模样,我一定要把他那张老实巴交的脸撕烂!
情绪不再是那个绑架我命令我行事的人了,而是我跟情绪已经合二为一,我感受到了内心喷涌而出的愤怒,说是咬牙切齿都不为过!我深知让他承认撒谎比神祖显灵还难,内心的不甘心夹杂着委屈,混合着愤怒、吃惊、懊悔,我的心大概也变成了暗色,就像小时候玩颜料盘,把所有的颜料混在一起,要么得到灰扑扑的颜色,要么得到暗系的土黄色。所有的负面情绪混合在一起在内心搅拌翻滚、翻滚搅拌,把内心搞得乌烟瘴气。
“那你一定要去参加她的婚礼?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意义啊,就是她邀请了就去了,就这么简单啊。”
“没有意义为什么要去参加呢?”
“我说过了啊,因为她邀请了所以我就要去,没有什么意义不意义的,是你自己想多了。”
”那你就是一定要去参加的是吧?”
“我都答应她了,而且我请假都请好了,你总不能让我请了假又不去参加,那我请假的意义又在哪里?”
我听到他说假都已经请好,我自诩比他聪明,但事情却牢牢掌握在他手里,他把事情的每一步都做好了,就等着那天兴冲冲地去参加她的婚礼。而我,作为一个一个月后即将跟他结婚的人,却还在这里跟他争论,问他是不是一定要去参加。有些人在一起能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有些人在一起却会把小事不断扩大,上升到一个无法挽回的地步。在最初的时候我大概只是诧异他会请假去参加别人的婚礼,而半个小时后的我,紧紧抿着嘴,微皱着眉头,一动不动盯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
我还是不甘心不罢休,仿佛我在跟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孩进行隐形较量,如果他回答“不去参加”,那最终我还是赢了,虽然过程并不让人觉得愉快。如果他回答“去参加”,我好像被狠狠摔在地上,他路过看了我一眼,然后匆匆忙忙继续赶路去参加她的婚礼。我知道我只是不想输,一个字一个字问他:
“我问你,你是一定要去参加她的婚礼是吧?”
他默不作声,不回答也没有给出任何眼神或肢体交流。在我问完那该死的问题后,我们两个好像变成了两棵死去的树,直直地杵着,但却没有任何树影婆娑的风语交流,只有光秃秃的枝丫像巨型的剪刀把夜晚的天空四分五裂。
沉默许久。时间在那一刻是停止的,我看到我们未来的样子,看到我们的生活因为种种琐事而不断争论谁对谁错。在一次次小事中,把最初微弱的情绪不断放大,盖过了我们两个人的冷静。我看到未来的我捶胸顿足,我看到未来的我独自流泪,我看到未来的我形影单只。婚姻在那一刻失去了意义,我只看到了未来的不幸。
我没有等到回答,转身离开了。回到家后我跟母亲说我不想结婚了,但并没有说今天发生的事,因为我母亲会觉得这是一个可以轻松解决的小事,所以我只是说跟他之间真的没有办法相处。我妈看了我一眼,继续玩她的手机说道:“你不跟同同结婚你跟谁结婚?你现在就能给我领个男朋友回家让我们考察考察?同同这么老实的人你找不到第二个了,你可要想好了。而且人家爸妈都是知识分子,不像你老娘,只有小学文化,以后你嫁过去人家都是会尊重你的。你跟我讲话能讲到一块儿去吧,那他是大学生,他爸妈也是大学生,你也是大学生,你们四个大学生以后都要有讲不完的话了。嘿,我还真是奇了怪了,你跟同同不能相处,那你跟我这个小学生能相处,难道你的水平只有小学生啊?”
我母亲转了大约45度,换了一只托腮的手,又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道:“哎呦,我就说我生了一个笨蛋,给你读书读到大学,还只能跟我这个小学生相处,跟别人还不能相处了,笨蛋哟笨蛋。我看也就同同要你这个笨蛋,像你这样的谁还跟你相处啊。要么你找个小学文化的人结婚,我看也就只能这样了。”
我知道我的母亲会这样说,我像在心里为母亲建立了一个话语库,她说出什么样的话来我都不会有任何新鲜和吃惊的感觉。
从而我转向下一个也许能解决“不结婚”这件事的人,我在微信上给萍相说了郑同一定要去参加那个女生的婚礼,并说明了那个女生跟郑同之前是什么关系,并把萍相的妈妈,也就是郑同的舅妈,给我的长辈改口红包给退了过去,表明了我不想与郑同结婚的念头。
第二天萍相慌慌张张找到我母亲,告诉我退了改口红包并不要跟郑同结婚了,还转述了郑同要去参加那个女生婚礼这件事。萍相跟我母亲窃窃私语:“涵怡妈啊,你看这咋办呢,这同同你也是知道的,就是这么一个老实又木讷的人,话嘛也不会讲的,感情方面的事嘛也没多少经验的,他现在根本不知道什么事是可以去做的,什么事不可以去做的。也没谈过恋爱,他爸妈也是很老实的那种人,也没有教过他怎么跟女生相处这种事。”
萍相看了我母亲一眼,看到我母亲的表情已经是偏向她了,她就继续往下说:“以后还是要靠涵怡多多担待了。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是觉得跟那个女的是朋友,而且那个女的给他发了邀请函,同同也不知道什么情况,就接受了邀请函。你说这邀请函都接受了,所以他就想着去参加,不然让人感觉出尔反尔。唉,同同啊,就是太老实了。”
萍相为她的声音再配上无奈、着急的表情以及摇头叹气的肢体语言,这场表演我母亲看得如痴如醉。我母亲拍了拍萍相的肩说道:“哎呦萍相啊,你放心吧,同同什么样的人我能不知道吗?我能看不出来吗?我会跟涵怡说的,就她要求最高,要求这个要求那个,欺负同同这个老实人。”
萍相立即露出了她惯有的笑容,在她那张堆满脂肪的脸上显得有些油腻。
随后我收到萍相发给我的微信,让我放宽心,郑同肯定不会去参加相亲对象的婚礼的,并说我是他第一个相亲对象。最后还有一句:再说那个女孩都结婚了,还能怎么样呢?
“再说那个女孩都结婚了,还能怎么样呢?”
我仔仔细细看了这句话看了很久。萍相,我应该称她为“姐姐”,她比我大十五岁,比郑同大十四岁。在我与郑同相亲到结婚参与整个过程的人中,她是与我们年龄最接近,且与我们算是平辈关系。一米六的身高拖着180斤的身体,都说胖的人更开朗,萍相也是,为人开放热情。我原以为她至少会让她的表弟知道错误,但我还是错了。我把她发我的最后一句话又默默念了一遍,最后我发现,原来大家都觉得是我小题大做,是我夸大了一个老实人的缺点,他之所以会接受女生的婚礼邀请函,是因为他老实,他没有经验,他不知道要不要接受。他之所以接受了邀请函后请假也要去,是因为他老实,他诚实守信用,他觉得答应了别人的事就一定要去做,而我却在咄咄逼人地要求他放弃诚实守信的中华美德。女孩都结婚了,他只不过去凑个热闹,还能怎样呢?是我,无中生有犯了臆想症,觉得他们会发生什么。
我真的是个十足的混蛋!
那天晚上我又遭受了母亲长达2个多小时的“话语洗脑”,我父亲作为一个配角时不时在旁边插几句:都快要结婚了,日子都定了,你还说不结了?你是要让我们当流氓,以后我们还怎么出去?店都不用开了,我看我跟你妈赶紧把店门关了出去讨饭好了。哟哟还说没有共同语言,结婚要什么共同语言,我看同同这么老实的人话都不讲,只有你在讲,你们哪里没有共同语言,你说他听,这就是共同语言。什么?你说他情商很低?哟哟让我们看看你情商多高,看看你半天找不到男朋友,还要说人家情商低,以后别在他面前说!你说他抠门?你以为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吗,花钱大手大脚,有个人来管你也挺好,难道那些把赚来的钱全部花光的男人就是好男人?今天赚今天花,那你就有苦头吃咯......
结婚这件事与孝顺产生了连带责任,如果我不结婚,就是让父母难堪,让他们觉得丢脸,以后在镇上出门都要被人戳脊梁骨说坏话。如果我结婚,我就是既尽孝,而且也找到了他们觉得靠谱精打细算能过日子的好男人。这么看下来,好像一切都是我自己在没事找事,我为什么要抗拒跟他结婚呢?他也不算是十恶不赦吧,他只是情商有点低可能有很多事情真的没有经验,在对关于情感的事情上还没有足够的敏感性,所以才不会站在我的角度看问题吧。以后应该会变好吧!
这件事成为了一场我不想结婚的闹剧,让郑同在我父母眼里“老实可靠”的形象反而更深刻了,让他的亲戚和我父母更是紧紧挨着站在了一起。而我,本来想寻求一个结果,果子没有吃到,他们反而把整颗作物都连根拔起。
我有一次可以坚定自己不结婚的机会,但也可以说,我其实从来就没有过这次机会。
我的朋友说:如果你不想结,那一定是可以不结的。我承认她说的对,毕竟结婚只是属于两个人的事。但我为什么就做不到呢?在我小时候被我母亲砸烂的电视机柜抽屉里,我看到一封手写的,但已经被撕得稀巴烂的离婚协议书,看到那不工整的字体我就知道是我母亲写的,我饶有趣味地把一张张碎片捡起来看,努力在脑海中拼凑一个完整的故事。但那个时候我太小了,想象力和阅读能力都有限,我无法拼凑出离婚的原因,但我知道它最终被撕碎了。最终一定是有人妥协了,有人忍耐了,有人承受了。
我母亲曾经也软弱过。我父亲是我奶奶第5个孩子,也是最小的儿子。而我奶奶的大女儿生了2个外孙女,前三个儿子都生了一个或两个孙女,我奶奶看着一大堆女娃,甚至想着要把刚生完孩子的儿媳赶出家门。而我母亲作为最后一个生孩子的儿媳,我奶奶并没有抱多少期望,也从未待见过我母亲。
当然事实就是如此,我母亲真的生了一个女儿,也就是我。我父亲背着一个装了我母亲的衣服的包,骑着自行车赶到医院,听说是个女儿,把大包拎走然后骑着自行车回家去了。我母亲气得直咬牙,用她的原话来说“甚至恨不得杀了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我母亲由于没人付医药费,她生完孩子下床后自己去结算,然后当天就抱着我回家了。不幸的是,之前我奶奶只是想着要把儿媳赶出家门,但也许还没有到她对“孙女”排斥的极限程度,所以也就作罢。但我母亲和我像是出界的球触碰了她的极限,把她的忍耐度一下子捅破了。于是她就把我们赶出了家门,顺带在奶奶面前同样没有什么话语权的我父亲。两个大人一个婴儿,在夏天的夜晚,拎了两个大包和一个麻袋,走了一个多小时走到我了外婆家。
为此我母亲常常跟我父亲吵架,我父亲基本都会默不作声,但有时候上头也会说些胡话:谁让你生了女儿!你生女儿能怪我能怪我妈吗?又不是她变戏法让你生女儿的。生女儿还这么蛮横,我看你生了儿子后岂不是要变成武则天了!
吵着吵着我母亲就会大动肝火,开始和我父亲打架。当她打不过我父亲的时候,就会开始砸家里的东西:碗、柜子、床、小家电......这些物件无一幸免。镇上的人常常这么评价我父亲:要是王康炳说他是第二老实的人,那这镇上就没人敢说自己是第一老实。我常常想这个在外人眼里绝对老实,对老婆言听计从,从来不反对老婆不和老婆争吵的人,但在过去,也有那么一段时间,家里几乎天天会爆发争吵,家里几乎天天会乱砸一通,家里几乎会天天有人伤心落泪。所以我在看到那份被撕碎的离婚协议书时,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
但最终还是有人妥协了,即使争吵得再厉害,即使有再多的矛盾,最终还是有人妥协了。我想着我小时候他们的光景,再看到他们现在一唱一和连思想仿佛都完全统一了的样子,好像婚姻就应该经历很长一段时间的磨合,到最后能陪你走下去的,那这个人无论好与坏,至少对你来说,是正确的人。住在四楼我的邻居小明妈妈,在年轻的时候经常找我母亲边哭边说她丈夫又去打牌了,把家里的钱都输光了,吵架也不管用。我们常常听到小明妈和丈夫对打的“砰砰”声,赶紧跑到四楼他们的屋里去劝说。我已经记不得到底跑上去劝了多少次了,多到让我觉得他们打架都不像是一件严重的事,因为最后还是会像没事人一样继续过着日子,开着他的拖拉机载着小明妈和我们去市里。住在三楼我的邻居罗老师,她也是我幼儿园的老师,她的丈夫在去理发店的时候勾搭了一个女孩,那个女孩那个时候也许还不到18岁吧。甚至有几次在街上我们撞见她的丈夫和那个女孩子做一些亲密举动,他似乎破罐子破摔也不避讳。而罗老师总是含着一片金嗓子喉宝,用她略微嘶哑的声音,也像个没事人一样每次都笑着跟我们打招呼。我母亲和小明妈常常在私底下叹息:唉!罗老师这么好的人,她老公真的是眼睛瞎了,怎么做出这种事。
每个人的婚姻里好像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去,过去经历婚姻那个年轻的自己,到底是背负了多少压力和多少无奈,或许也是有幸福也是有开心,还是说只是为了孩子承担起家庭的责任,所以才走到了今天的花甲之年。看到对方为这个家庭付出了生命中最年轻最美好的几十年,现在只剩白发苍苍和沟壑般的皱纹,是否还会回忆起曾经年轻时自己做过的那些事,是否会觉得后悔,如果当初有人能更早想通,提前退一步,也许在过去所有的岁月里,都是静好都是美丽的。
是否对身边这个陪伴自己走到今天的人,感到过些许愧疚和遗憾呢?
我见到都是婚姻不幸的样子,但最终还是两个人走到了最后,成为了一个共同体,谁也离不开谁,谁也分不开谁。我父亲有一次胃痛到让他满地打滚用头撞墙的地步,在医院我父亲从病床上滚到地上,然后用他毕生的力气大声喊我母亲的名字并像个孩子哭咽着叫道:“李丽娟这下好了,我痛死了你就可以找别人了!但你放心我不会死的,你也休想找别人!”我母亲在当时非常生气,我父亲用全院都能听到的声音仿佛在说她偷情,于是上去就给了他一脚让他闭嘴。但事后我母亲知道是我父亲已经离不开她,所以会当一个故事一样乐呵呵地讲给别人听。
我想这个世界是没有两个心心相惜的人,就像这个世界没有两片一样的叶子。只有当两个人去共同经历更多的事,岁月催促着两个人一起成长,看到对方与自己的改变,才会感受到原来他/她一直都在。我们感知婚姻幸福与不幸福,并不仅仅是看两个人是否有共同语言,并不仅仅看两个人在一起是否开心快乐,而是要把时间线拉到50年、60年甚至70年,看看那个人是否会一直陪伴自己,看看那个人是否会每日如初地去承担婚姻里的每一份责任,看看那个人是否会看到你变化的样子。如果他认定的是最初的那个你,当你随着婚姻、时间或阅历的变化时,他看不到你的变化,他不能理解你的变化,他体会不到你变化的意义,那他可能就会慢慢变淡,对婚姻开始逃避责任,因为他觉得他是对最初的你负责,而不是变化后的你。
但谁不会变化呢?我母亲从软弱到现在的绝对强势。我父亲从还敢跟我母亲斗嘴吵架到现在大屁不敢放一个,你说他们不相爱吗?你说他们的婚姻不幸福吗?
有时候我想我父母是对的,婚姻是找一个对我负责,对家庭负责的人,而不是花里胡哨两个人永远像小年轻恋爱一样逛街买礼物看电影。
于是郑同这个看起来老实稳重的男人成了我父母的心头肉。
我想也许是我要求太多。我怎么能要求一个从来没有经历过恋爱的人去参透男女关系间的敏感度?我怎么能要求一个社交能力有限的人去说些漂亮话哄我呢?我怎么能要求一个节约成习惯且性格木讷的人为了我去制造一点点的浪漫和惊喜呢?
于是我成了那个妥协的人,在这场原可以不用发生的婚姻里,我当了第一个让步的人。
我原以为我让了一步,他会看到我的让步,看到我的变化,但我还是想得太过简单。在婚后的每一次争吵中,我都当了那个让步者,但对于他来说,他觉得我让步是理所当然,是因为我自己的无理取闹,是因为我自己的错误,我只是为自己的错误认错和低头,并不是包容他理解他或想终止吵架才让步的。
在我一步步往后退的过程中,他并没有拉着我跟我一起迈步,而是在原地无动于衷看着我一点点退远,最后告诉所有人,我没有跟他并肩站在一起为他考虑。
我又想起萍相说的那句话:
“再说那个女孩都结婚了,还能怎么样呢?”
当婚姻一开始就不是两个人的事,而是掺杂了其他人过多的想法或要求,那在婚后,也不应该把婚姻当成两个人的事,而应该当成两个家庭的事。我不只是要为他负责,而是要为他的整个家族负责。他不只是要为我负责,也要为我父母的选择负责。压倒我们婚姻的,并不是我跟他之间的关系,而是我跟他以及他家人之间的关系。
所以婚姻不是宿命论,是我在这段关系中妥协了。是我对我的父母妥协了。是我依据这么多年来我看到听到关于婚姻的事去重新构想了我们的未来:也许现在会有争吵,但他还是能陪我走到最后的吧!是我在听到父母和萍相的劝说后,想象了我与他的未来。最大的错误在于,这个想象来自于自我,他并不知晓或一起参与了这份构想。
当我今天再回过头,看到一步步走过来的自己,看到掉进深潭里狼狈爬起来的自己,大家都对着我说:你眼瞎吗?看不到前面的泥潭吗?
而我,拍了拍身上的泥,只能微微一笑,什么话却也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