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快乐已不管用了。
现在他们的麻烦不止穷了,有人已找上门来了。
方圆觉得很好笑,因为这个大汉的语调很憨实,就好像一头愣牛。
门口暗了一暗,一条八尺多高的壮汉已站在门槛上。
等方圆看清这人的模样,更是由不得笑了出声。
一个黑脸瞪眼,须髯如戟的大汉,高八尺,横起码也有七尺半,却偏偏穿着一件极大的拖地长衣,一双手抓着腰带腆起肚子,这已不是像牛,而是一头熊瞎子。
而且还是一头故作斯文的熊瞎子。
黑熊正把着门口,一双瞪眼四处在酒楼里刮人,听到方圆看着他笑了一声,顿时瞪了他一眼,大声道:“你笑什么?”
方圆还没回答,赵崇景已转过身朝那黑熊道:“你找霍难什么事?”
黑熊把瞪眼转到他身上,道:“爷爷找他打架着。”
方圆不由得笑了一声,道:“那可不凑巧。”
黑熊又把眼睛瞪过去,不忿道:“有什么不巧,爷爷拳头在手上,他一来就能挨打,快把他喊出来。”
方圆笑道:“或许他知道有人要找他打架,所以早早的就溜了。”
黑熊闻言鼻子皱着一团,眼睛又开始四处乱瞟,终于瞟到两个人身上。
那两个人坐在大厅最里头的角落里,本来已够不惹人注意,这时还一个劲的躲着,躲那黑熊的眼光,但很可惜,酒楼就那么大,他们就算怎么躲也躲不过去。
黑熊看到这两个人,本来就瞪着的眼好像瞪得更圆了,朝着那两个人一声呼喝:“过来。”。
那两个人就好像被抽了脊梁的一般,颓颓的朝黑熊走了过去。
方圆瞧着觉得事情更好玩了,这两个人正是这几天一直盯他们梢的人。
黑熊和那两个人在门口嘀嘀咕咕的说着话。
人人都知道有麻烦了,可谁也没反应,既不敢试着去躲,也不敢骂叱,都在低着头喝茶的喝茶,吃食的吃食。
或许他们都知道这人什么来头。
黑熊忽然看着方圆和赵崇景,指着他俩朝那两个人问道:“就是他两?”
方圆又想笑了,好玩的要来了。
黑熊在方圆和赵崇景之间看来看去,终于朝着方圆道:“你很好。”
方圆很意外,道:“我哪里好?”
黑熊道:“你是个老实人。”
方圆忍不住笑了出来,第一次有人说他老实。
这时黑熊已看向赵崇景,喝道:“你!出来!”
赵崇景更意外,道:“我出去?为什么?”
黑熊已走出门口,在大街上隔着门口大声道:“霍难既然不在,你就替他挨打!”
方圆哈哈大笑,赵崇景张着嘴,愣了半天终于才道:“如果我不出去呢?”
黑熊的圆眼又瞪开了两分,大声道:“你要是不出来,爷爷就进去。”
方圆笑着说道:“我看你还是出去要好,在这里头打坏了东西,你可赔不起。”
赵崇景道:“那你呢?”
方圆忍着笑道:“我很好,我是老实人,所以我在这里坐着看戏就好。”
所以赵崇景现在已乖乖的走了出去。
方圆也出去了,他甚至还把店里头的那张长凳子搬到店门口,翘着腿来看这戏。
但他们还没打起来,因为黑熊正在卷紧自己的衣袖裤腿。
街上的人都渐渐的围了起来,围成一圈像个斗兽场,毕竟看热闹不嫌事大,这阵仗,就算现在还没打起来,肯定也快要打起来。
童少爷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从楼下走了下来,方圆招呼着她坐在长凳上。
童月纱虽然没说话,但眼睛却一直都放在赵崇景上。
黑熊的衣袖终于都卷好了,挺了挺肚子,道:“兀那痴汉,快动手来。”
赵崇景眉头拧成一团,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你真的要打么?”
黑熊大声道:“废话。”
赵崇景摇了摇头,道:“我不会跟你动手。”转身就走。
黑熊道:“你婆婆妈妈的作甚!”
赵崇景头也没回。
黑熊朝着周围的人笑着说道:“那怂货吓得尿,回去找老娘换裤子哩。”
人群哈哈的笑了起来,赵崇景也停住了脚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打。”
黑熊捧着肚子,四处看了眼,大声道:“你碍着爷爷吃酒,爷爷就要教训你。”
赵崇景回过头来,道:“我什么时候碍着你吃酒?”
黑熊道:“你家霍难在此,老大就不让你爷爷到这吃酒,这就是碍着!”
赵崇景朝着黑熊道:“你回去吧,我不会跟你动手。”
黑熊又骂道:“兀那怂逼,一副阉样,莫不是裆下蛋子被割了去么。”
童月纱问道:“你看他老大是谁。”
方圆道:“肯定是钱通。”
童月纱想了想,道:“这么看来钱通还是很怕霍难。”
方圆并没有回答,因为他们已打了起来。
围观的人群已开始一阵一阵的起着哄了。
那黑熊厌倦了跟赵崇景说话,一步窜去,伸出手就要把像小鸡一样他揪起来。
这一手毫无技巧可言,就是直直的伸出手,并不难躲,赵崇景本来也已躲过,黑熊一低腰转腕,突然变出一招翻腕错骨手,赵崇景立马横着闪身,却还是被那黑熊抓住衣服。错骨手专门扭旋手脚关节,一旦被抓住,即刻痛彻心扉,若还要强行挣脱,关节立即脱臼,赵崇景虽然躲过那一手,但衣服还是被这黑熊拿住,黑熊一把举起赵崇景,就要把他砸在地上。
童月纱一惊,不由得轻轻的喊了一声。
童月纱那声还没喊出来,赵崇景就已握住黑熊手臂一跃,右脚一踩左脚一蹬。
等看众回过神来,那大黑熊已跪着了。
黑熊跪倒撑在地上,虽然眼睛还睁着,但口里粗气一阵阵的往外出,捂着胸口的手片刻也不敢放下,谁都看得出这大黑熊已打不下去了。
周围人起哄声变成了都嘘了又嘘的嘘声,这大黑熊威风这么大,却这么不禁打。
其中要数方圆噓得最大声,他甚至已站了起来一边甩手一边噓。
人群又吵又闹嘘声不断,像是要这两傻大帽再打一次。
但突然,人群就分出一条路来。
在人满为患,围成一团的人群里,突然的就分出了一条路来。
路上只有三个人。
一个武夫,一个瘸子,一个老头。
走得很慢。
连瞎子都能看出这三个人来头很大。
三人走到黑熊的旁边,最先的武夫让出位置,让那瘸子正对着赵崇景。
本来有讲有笑的人群好像忽然都哑巴了,连话也不敢说了,一大堆人都在等着那瘸子说话。
瘸子终于转过头看着黑熊。
黑熊还在喘粗气,本来黑得像炭一样的脸一阵阵的煞白透来,看着那瘸子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瘸子朝着武夫抬了抬下巴,那武夫就把黑熊架了起来。
武夫的身材虽然高大,却在黑熊面前还是不够看,但是一捞手就把这庞然巨熊架了起来。
然后瘸子转过头,从头到脚的打量着赵崇景。
瘸子点了点头,就算是打了招呼,然后缓缓开口,语气既慢又沉。
“替我向霍难问好。”
话说完转身就走。
方圆高声喊道:“那你是谁?”
...
“钱通。”
三人都走了,人群也都散了。
钱通刚走了没有一盏茶时间,一个满脸谄笑的中年汉子就找了上来。
并不是一个人,还带着一匹马。
“黑山大王!”
黑山大王依然桀骜难驯,但见到它的主人后,那高昂的头不由也低了低。
“小人吕丰,几位官人可以唤我老吕,这一带齐坞的买卖都由小人照应,有什么事尽可吩咐小人,小人会派人在这酒楼里候着。”
到了他这地位的人,很少再愿意低头的,而这老吕对着他们却恭敬得像对着自己的父母。
他们在济南并没有熟人,唯一的熟人还是霍难的仇人。
所以方圆很奇怪。
“我们好像并不认识你。”
“小人名声并不响亮,官人不识得也不出奇。”
“那既然我们不认识,为什么还可以吩咐你。”
“因为坞主已吩咐下了,几位无论要什么,都尽可照办。”
“坞主是钱通?”
老吕笑着点了点头。
“他为什么要这么干?”
“因为张老大无意得罪了各位,坞主不愿意各位误会。”
“张老大就是那要打架的人么?”
“是的。”
“无论我们要什么,都尽可照办?”
“是的。”
方圆笑了。
“那你走吧。
老吕愣了愣,却转瞬就笑道。
“是,小人明白。”
方圆这么硬气当然不是因为这老吕长得太市侩难看,而是他们根本就不信钱通,虽然他们已穷得揭不开锅,但好歹人还没丢,只要人没丢,那钱就只是一个办法。
只要办法来了,钱也就来了。
而且他们也不至于一分钱也没有。
只可惜他们这些钱连一毫都用不出去。
自从那老吕来过之后,这间酒楼就再也不收他们银子了,吃喝全包,甚至赵崇景跑到外面去替童少爷买药,那掌柜也分文不取,甚至给的药也分外的好。
天已黑透。
现在赵崇景他们已转到楼上别间去了,他眼前摆着一埕酒,一盆银子,一埕至少二十年淳的老黄,一盆两百两的纹银。
酒是这酒楼的掌柜说他不必再到外面买酒,特地送上来的,而银子是掌柜连带着送上来的,说是齐坞的孝敬。
买酒花钱见得多了,买酒挣钱的事,赵崇景还真没见过。
赵崇景叹了口气,从酒埕里斟了一小杯,然后从怀里拿出一块银镶玉的小鱼放了进杯,然后才慢慢说道:“别的都还好,但他为什么要把黑山大王送过来。”
方圆笑道:“很简单,因为他知道黑山大王是我们的。”方圆拿了块银锭,这是足水的纹银,一两甚至能顶一两半用。
赵崇景摇着杯子,让玉鱼在杯子里游晃着。
童月纱趴在桌子上,看着赵崇景的动作道:“但他是怎么知道的?”
方圆道:“小鲤鱼的船员曾经进过大牢,只要随便一问就会知道我们船上少了四个人。”
方圆笑了笑,道:“甚至连我是那老头的事,他们或许都已知道。”
赵崇景看着杯里的酒,把什么动静都没有的银鱼拿了出来,酒没有问题。
童月纱拿过了那条银鱼,拎在灯下看着。
赵崇景道:“但他还是没有必要把大王送回来。”
方圆想了想,道:“他当然有他的意思。”
赵崇景道:“什么意思?”
方圆道:“警告我们的底细他知道得一清二楚。”
赵崇景道:“但他要是想对我们下手,根本不必警告我们。”
方圆不由得也点了点头,道:“所以他也是示好。”
赵崇景道:“示好?”
方圆道:“其实就是一句话。”
赵崇景道:“什么话?”
方圆笑道:“我这么客气,所以你们也最好客气些。”
童月纱忽然脸色一阵发青,还不等她说话,赵崇景已扶着她站了起来。
方圆点了点头道:“你们先休息去吧,我再等等霍难。”
赵崇景道:“钱通的事呢?”
方圆微笑说道:“既然钱通这么客气,那我们的麻烦当然也不会大。”
房间里只剩下方圆,他慢慢的喝了一杯酒。
钱通虽然客气,但他们的麻烦却并不小。
金国已破燕京,沿河北直奔开封而来。
金人短短几年就已将辽朝覆灭,铁骑一路势如破竹。
河北一带无险可守,燕京与开封之间只剩下一条黄河。
纵然钱通对他们毫无恶意,甚至他们在济南一点麻烦也没有。
但以后又该何去何从。
冬风渐起。
天变了。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
日子也只会一天比一天难过。
夜未深。
夜渐深。
杯酒已尽,轻叹。
雅间走道那面靠着一楼大厅,外侧靠着大明湖,大明湖那侧有个栏杆围着的看台,而大厅那一侧除了门还有一扇窗子,走道忽然有一阵动静,然后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霍难!”
霍难终于回来了,他正蹲在窗上。
霍难笑着道:“很少见你这模样。”
方圆笑了,道:“因为有麻烦了。”
霍难从窗上跳下,打趣道:“什么麻烦。”
方圆道:“钱通来过了。”
霍难不禁问道:“钱通?他做什么了?”
方圆笑道:“一个黑脸大汉跑来找老景打架,然后钱通带人把那大汉带走,还向你问好,最后来了一个老吕,说钱通不想让我们误会,好吃好喝的供着我们,还说。”
方圆叹了口气,模仿着道:“‘有什么事都可以吩咐。’”
方圆笑了笑,指了指桌上那埕老黄,道:“这酒也是他们送的,他们甚至把黑山大王也带了过来。”
霍难道:“也就是说钱通已经知道了我们从哪里来的?”
方圆道:“聪明。”
霍难想了想,道:“这也不奇怪,他的能耐比以前大得多了。”
方圆道:“所以你看他是什么意思。”
霍难坐下斟了杯酒,才缓缓道:“如果是别人,那也许没别的意思,但钱通..”
方圆道:“钱通?”
霍难道:“他肯定已经知道我们为何而来了,而且也许在准备要对我们出手了。”
方圆道:“但我们并没有跟他不对付的意思。”
霍难笑了,道:“他既然已经知道我们为何而来,肯定也知道我们要对何逸明出手。”
方圆挑了挑眉,道:“何逸明跟他是‘好朋友’,他当然要替何逸明出头。”
霍难道:“聪明。”
方圆叹了口气,道:“所以我们现在的问题除了何逸明,童少爷的病,还有钱通。”
方圆想了想,又笑道:“还好我们刚好有三个脑袋去烦。”
霍难也笑道:“没有。”
方圆瞧了瞧他,道:“没有?你的脑袋不是好好在脖子上么?”
霍难笑道:“不是没有脑袋,而是没有了一件事。”
“何逸明今日已带兵出城去了,我猜他是去阻击金人。”
霍难长叹一口气,强笑道:“所以我已不打算再追那笔饷银了。”
夜风抚来。
楼上人客熙攘哄闹,划拳猜枚不住。
一声声慷慨杜康,一樽樽豪情怒喝。
却是杯酒豪情,不见儿女愁戚。
热闹淹过了沉默。
方圆默然的点了点头。
霍难道:“你们还继续追这饷银么?”
方圆看了看梁上悬灯,笑道:“既然这样,我们当然也没理再自找麻烦了。”
霍难叹道:“那老景呢?他愿意背负贼名一辈子么?”
方圆笑道:“他会明白的,更何况...现在一个童少爷就让他抽不开身了。”
大笑。
笑声已尽。
方圆干笑了笑,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霍难道:“我打算回开封。”
仿佛要不让方圆再问,霍难又道:“你呢?”
方圆没有回答。
像他这样的人,只愿意浪迹天涯,隐隐江湖。但山河破碎之后,天涯还是天涯么?
霍难明白他的意思,所以无言举起了酒杯。
离别已在眼前,而豪情都已在杯中。
可惜别人好像不愿他们这么愁戚多情。
房门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