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济南
天已大亮,浓雾也已消散,几艘大船停在桥旁渡口,几个苦力正上上下下的装卸着。
其中最大的一艘早已装卸完,但那跳板仍然架着,岸头上站着一个瘦瘦的年轻汉子,一双眼睛四处张望,当他看到霍难时,就像穷鬼看到了财神爷一样,离得远远就高声挥着手打招呼。
平心而论,他看到霍难这么高兴并不单是因为有钱,更是因为霍难是个好汉子,霍难当差时候公道的很,而很多时候,你只要并不偏袒谁,就能博得人好感。
所以霍难虽然仇人不少,但朋友也不少,这汉子当然是他朋友,而且也已等了他们很久。
这人叫小鲤鱼,黄河洛阳以西的急流虽然只有排筏,但一旦到这种平缓的河段,花样就渐渐多了起来,汴京是天下漕运中心,东南西北各有大渠运河,其中黄河最宽广,当然水也最深。
黄河京城一段的河老大们,拦河抢钱虽然不敢,但把渡河运货的生意霸下来这胆量却是有的。
总之要出海,若果不依靠官府,只能依靠这些老大,小鲤鱼就是其中孙家埠的人,虽然年轻,但位置却不低,行走大江南北的人,无论怎样都有自己的本事,小鲤鱼虽然不会武功,但为人处世却非常活络,各处打点都到位得很。
方圆一边听着霍难给小鲤鱼胡说八道,一边踏上了跳板。
跳板看上去只是一条长木板,又窄又薄,一上了人就咿呀咿呀的弹跳着,浑黄的河水就在弹跳着的木板下。
浩荡澎湃的黄河就在他的脚下,千百年世间的变幻就藏在那里面。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还。
船员一声号子,破开天空那一层看不见的迷蒙。
大船开始在平静的大河上缓缓游动。
只是河虽然静,心却不静,只因随着这艘快船东去的,还有金国南下的消息。
他们一路前去,而金国入侵的消息不住的传来。
短短几天,燕京如今已被围城,城破已近,而朝廷终于反应过来派出援军。
但金人并非单止一路入宋,攻打燕京的只是东路军,其中西路军也已朝太原去,两路大军夹携互成犄角,直奔汴京而来。
加上宋兵承平已久,大多孱弱,金兵久经沙场,锐气难当,援军虽然发出,但结果仍然不容乐观。
只是看上去像是国破将既,但人人都不以为然,深秋的萧风荡洗,天下依然盛平,只是盛平之下,皆是一个个麻木的人。
方圆叹了口气,却并非为弱宋而叹:“为什么我就钓不起来?”
大船随着午后的河水飘荡,船员们在甲板上忙碌,方圆的乔装依然没有换去,还是那副老头模样,而且他懒散得不加掩饰,看上去暮气沉沉活像个老头。
他正坐在船舷栏杆上,手里提着赶鱼竿,一脸不耐烦,死活钓不到鱼那么不耐烦。
他的旁边是霍难,霍难依然精神奕奕,站在他旁边也提着赶鱼竿,只是眼里的愁意浓厚,丝毫没注意到下面的鱼线已笔直,鱼儿已上钩。
童月纱却不在这,虽然随着他们上了船,但她扛不住这难熬的漂泊,加上伤口也裂了,所以这段时间她只能虚弱的躺在船舱里,赵崇景一直照顾着她,寸步不敢离,也不想离。
霍难看着远处的渡口笑了笑,却没理他。
方圆看了眼他,又看了眼那下面被拉得笔直游来游去的鱼线,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终于道:“你..你..”
霍难终于发觉鱼儿已上钩,引着鱼竿把鱼拉上来,看着脱下鱼钩的鱼,鱼嘴正无辜的吸啜的空气,叹了口气,又把鱼丢回河里头,怔怔看着那一圈圈涟漪,这已是霍难钓上来的第十七条,也是丢下去的第十七条。
方圆一直看着他,笑了笑,回头看着自己的鱼竿,他连一条都钓不上,道:“要是这些鱼能上我的钩,我肯定不会像你这么愁眉苦脸。”
霍难本来在挂饵,这下索性把鱼竿收了起来,道:“可惜你如果不够愁眉苦脸,鱼儿就不会上你钩。”
方圆道:“哪有这样的道理?”
霍难道:“就有这样的道理。”
方圆忍不住看着他笑道:“我从来没听过钓鱼还要先把自己弄得哭唧唧。”
霍难也笑了,道:“你现在就听到了。”
方圆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霍难道:“因为如果你在意,鱼就不会上钩。”
方圆笑了,笑得多少有点不屑,道:“那像你一样苦着脸就不会在意了?”
霍难把鱼竿收好,道:“当然,如果你满是心事,就没有空去在意鱼上不上钩。”
方圆道:“为什么我一定要不在意才能钓上鱼?”
霍难道:“当然不是,只是你如果想钓很多鱼,就一定要不在意,你越不在意,它们就越要缠着你,如果你只是想钓一条两条,那就随便你了,反正总会有运气好的时候。”
方圆道:“照你说的,我并不需要愁眉苦脸,我只要不在意就好了。”
霍难叹了口气,道:“但是俗人要不在意很难,反而满腹心事要容易得多。”
方圆又笑了,道:“所以你的道理是,如果你要钓很多鱼,就一定要不在意,如果你不能不在意,最好让自己愁眉苦脸。”
霍难点了点头,道:“对。”
方圆哈哈大笑,“所以天下所有的鱼都是能洞察人心的贱骨头?”
霍难想了想,笑道:“差不多吧。”
方圆停下了笑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霍难叹了口气,道:“我并不想说什么,是你问我怎么钓鱼的。”
方圆忍不住笑道:“可是你在胡说八道。”
霍难道:“这不是胡说八道。”
方圆正色道:“你想说谁是贱骨头?”
霍难道:“鱼。”
方圆道:“就这么简单?”
霍难想了想,然后笑了,道:“我本来想说的只是鱼,但是好像很多人也是这个样子。”
方圆狐疑的看着他,却在这时,他的鱼竿终于有了第一个客人。
方圆哈哈一笑,猛地一提鱼竿,然后鱼线就断了,虽然这趔趄没有让他摔在地板上,但空悠悠的鱼线飘在半空,还是让他看上去像个傻子。
霍难看着方圆的样子,不由得也笑了起来。
“你如果太在意,连上了勾的鱼都会弄丢的。”
方圆却没气馁,一边换鱼线,一边笑着道:“我今天才知道你胡说八道也有一手。”
忽然甲板上的船员叫唤了起来,在大河上行驶虽然有很多要注意的事,但等船真的在顺流行驶起来,却只要打好舵,舒舒服服的看着河就行。
而船员,能舒舒服服的看着河就绝对不会大喊大叫。
现在大河平稳,四处游走着捕鱼的舢板走舸,两岸不知什么时候已有了闹市人烟,像是进入了哪个城府。
只是船员们的叫唤仍然没停下,等方圆和霍难走在甲板上,才发觉大船的前头远远的十几条船横成一排,恰好把大船的去路拦断。
于是船员们就大喊大叫,让他们把船挪开。
小鲤鱼这时也到了甲板来,一看这阵仗就知道喊也没用,对方分明是要逼停他们,只好吩咐把船慢下来,准备下锚。
霍难看了看河岸两边,轻叹道:“齐州。”
方圆问道:“齐州?也就是济南府么?”
霍难无言点了点头,又看着前方的船队问小鲤鱼:“济南府什么时候有这些人的。”
小鲤鱼凝目远望,想看清那些船队上的事什么人,闻言摇头答道:“我还没见过。”
能在济南府最热闹的河段渡口,摆开十几条船把过路船只逼停,这种人物并不会太多,绝对不会凭空冒出来。
船靠近了,确实不是凭空冒出来的,他们是官兵。
小鲤鱼还想在船上跟他们谈谈,但为首的军官却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只站在船头一个劲的挥手让小鲤鱼这艘大船驶进旁边的码头下锚。
连船阵的岸边就是码头,码头旁还有个船坞。
小鲤鱼看了一眼码头,上面早已停了不少的船,多数是大船,而且岸上还等着一群官兵。
等到船一泊岸,早在岸上等着的官兵乱哄哄的一拥而上,搭上木板混乱的冲上大船,说是官兵,却比土匪还无军纪,还不等小鲤鱼说出两句话话,已将他和船上大大小小的船员全部抓了起来。
当然,这帮三脚猫想要抓到劫饷大盗还是有点难,方圆他们早在大船泊岸那阵的混乱跳上了岸,现在他们正藏在岸上围观的人群里。
童月纱趴在赵崇景的背上,脸放在他肩头,脸色并没有想象的憔悴,甚至眼睛还有活力到处乱看。
霍难看了好一阵,终于低声道:“他们好像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赵崇景点了点头,童月纱问道:“为什么?”
赵崇景道:“因为他们截的不止海船。”
童月纱还是不懂。
赵崇景只好解释道:“出海的船和在江河里的船不一样,如果他们要抓我们,只截海船就够了,不需要把这些楼船也截下来。”
童月纱道:“也许他们只知道我们搭了船,却不知道我们要出海。”
赵崇景道:“这就对了,有什么人能知道我们搭船却不知道我们要出海?”
童月纱摇了摇头道:“怎么能这就断定他们不是抓你们的。”
霍难道:“更因为他们并没有找人。”
船上的船员都蹲成一片,周围围着一群官兵看着他们,这些官兵手里并没有画像,当然也没法子对照这些船员的模样,为首的一个军官让小鲤鱼带着路去查看船上甲板的货物,看他们的样子,对船上的货倒更有兴趣。
现在船上甲板的货物已点完,小鲤鱼已带着那军官去查船舱里头的货。
童月纱道:“这也说不过去。”
霍难苦笑道:“所以只是猜测。”
赵崇景看着那些官兵,忽然问道:“小鲤鱼这船运的是什么?”
霍难道:“盏具,佛像,都是些有人买才值钱的东西。”
赵崇景发现方圆不在他们旁边,四处看了看,发现方圆正在码头边伸着头去看清船上的官兵。
霍难又道:“问题肯定不是出在这些货物上。”
赵崇景道:“那他们冲着什么来的?”
这时那些船员已被几个官兵从船上压下来,小鲤鱼还在船舱里头带路,剩余的官兵在船上左瞧瞧右瞧瞧,眼里的贼光毫不掩饰。
霍难眼光一敛,默然道:“我看...像在找钱。”
方圆这时已回到他们这里来,现在的他倒有十足像个老头子了,说话前还咳了咳,道:“不用像,就是。”
童月纱笑道:“你要是再装下去,说不好就真的变成老头子了。”
方圆板着脸道:“这男爷们好好的路不走,怎还趴人背上,格拉掰折了么?”
格拉掰是济南一带的土话,是膝盖的意思。
童月纱捂着嘴直笑,若在平常随便她怎么笑都行,但现在她还是一身男装打扮,却笑得跟女娃一样。
旁边已有几个人转过头看着他们了,赵崇景赶紧问方圆:“什么就是?”
方圆道:“他们就是在抢钱。”
霍难道:“可他们是官兵。”
方圆瞧了瞧霍难,笑着道:“官兵也可以抢钱的,你没听过匪过如梳,兵过如篦么?”
霍难道:“他们胆敢这样光天化日之下抢钱?”
方圆笑了笑,道:“你看有人敢管么?这伙官兵的来头肯定不小。”
赵崇景搭话道:“那军官的护心镜上有个何字。”
霍难皱眉道:“何?京东东路兵马钤辖何逸明?”
童月纱搭话道:“这官很大么?”
其他三人都看着她,看得童月纱有点莫名其妙,道:“你们说话啊。”
赵崇景叹了口气,道:“比起你爹只是个小虫,但在这种地方却是个土皇帝。”
童月纱脸红了红,她最怕别人提起她爹,只好讪讪道:“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徐老狗那艘船也许被截在这了。”
这时候小鲤鱼也已带着那军官点完货物了,被两个官兵压了上岸。
霍难点了点头,道:“我们得把小鲤鱼救出来,还要搞清楚那艘船有没有被截在这。”
三人互相看了看,霍难道:“我去救小鲤鱼。”
方圆看着赵崇景,他们有四个人,而只有两件活,本来他是可以偷懒的,但赵崇景身上有个累赘,于是他砸了砸舌,道:“那我只好去查徐老狗那船了。”
赵崇景身上的累赘道:“那我们呢?”
方圆羡慕的看着她,道:“你们就辛苦了,得找个地方吃一顿饱饭,再好好躺着休息休息,最后等我们把消息带回去。”
童月纱点了点头,忍住笑道:“那确实很辛苦,也只有我才愿意这样辛苦。”
方圆叹了口气,道:“我也想这样辛苦,可惜我没受伤,也没人愿意背我。”
童月纱点着头笑道:“这倒容易,我还走得动,让赵瞎子背你就好了。”
方圆看了眼童月纱,又看了眼赵崇景,然后长长的叹了口气。
“这驴却嫌太笨,我怕被他摔在地上。”
这驴虽然笨,但也不至于把人摔在地上,尤其当他背上的人是童月纱的时候。
济南府是整个京东东路数一数二富庶的州府,想要在这找地方休息实在简单得很,其中最好的客栈哪怕挑剔如童少爷也能勉强接受。
所以赵崇景和童月纱已从远远的码头走到济南城里,还在客栈里舒舒服服的翘着腿吹着风的时候,方圆还在路上踢石头,头顶上的烈日好像要把他的头晒爆,明明连中秋都已过许久,早该起风变冷了,但这大太阳却一点也不见收敛。
石头被他踢得一滚一滚,虽说徐老狗那船也许被截在这,但该从哪里开始查呢?问人是最快的,但问谁呢?该怎么问呢?
方圆又踢了一脚石子,然后一下又想起了,虽然他别的都不知道,但船上有一百多万两银子,无论在哪,上面装着一百多万两银子的船都不会太常见,如果这船在这被截停了,肯定很多人知道。
但问谁呢?那些路上酒店的店家肯定都知道,一天来来往往那么多客人,这些地方的店家消息最灵通。
可是等他一路问回到了码头,还是没问出来,路上正店脚店的店家都被他问完了,一听到截船的事就连连摆手,他们也许知道,但却什么也不敢说,更不会对他这么一个陌生老头开口。
所以现在他只好坐在路边一个矮石墩上,手上拿着串糖葫芦,看着那边的码头,怔怔的看着,那些小卒子正从他们的船上搬着货。
码头旁还有个极高大极森严的船坞,他们船上的货多半都是被那些小卒子搬到那船坞里头。
坞上的正门有个招牌,名字也怪得很,叫脐脂坞。
瞧着那些小卒子的不只有方圆,还有那军官,那军官已在码头上摆了张桌子,桌子上摆着酒菜,酒是好酒,菜也是好菜,济南鲁菜名气最大的一道,糖醋鲤鱼,那军官就一边吃一边喝一边看那些小卒子搬货。
方圆嚼了颗糖葫芦,那些小卒子已不在他眼里,他现在瞧着的是那军官。
要说截船的事,有谁能比这军官知道得多呢?既然礼不行,那就兵。
只是现在光天白日,那军官身边一大群小卒子土兵,他要怎么把这军官撵过来呢?
他想不出,所以只好看着,拿着那没有味道的糖葫芦看别人好酒好菜好爽快。
太阳越来越大,而且好像非要跟方圆过不去,硬要越过那屋檐晒在他身上。
那军官的糖醋鲤鱼早已吃完了,连酒也喝饱了,捧着肚子躺在椅上看着来来往往的小卒子们发着怔,眼里仿佛在抱怨自己怎么得了这么一个坏差事。
方圆也在发怔,而且好像也在抱怨自己怎么得了这坏差事。
他已忍不住要动手了,他还带着老头的乔装,事后绝对没有能认出他来。
只是在这种地方打架,难保不会出什么意外,世上卧虎藏龙的人多得很,就这样强把一个军官夺了去,未免太过猖狂了。
所以他又嚼了一颗没有味道的糖葫芦,叹了口气。
旁边一个小孩眼光光的看着他,或许不是看着他,而是他手上的糖葫芦,那小孩一点也不怕生,看见方圆在瞧他,吞了吞口水道:“老丈,好吃么?”
方圆笑了一声,丢了几文钱给那两小孩,小孩拿着钱屁颠颠的跑去买糖葫芦了。
现在坐在石墩上吃糖葫芦的人变成了两个。
小孩问道:“你在看什么?”
老方圆指了指那军官,道:“看那呆子。”
小孩道:“那有什么好看的。”
老方圆道:“你住在这儿么?”
小孩道:“我爹在这耕船,我当然住这。”
老方圆笑着直点头,道:“那这的事你都知道?”
小孩拍着胸口。
“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