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坐马背上的裴谨身形一震,他定睛瞧了瞧眼前的女子,顿时冒了冷汗:“阿……”
那声“始”字就要脱口而出,被他生生卡在齿边,改口道:“玄惊,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指着王始身上的胡姬舞衣,上下比划,颇有些不快,又问道:“你怎么穿成这副模样?”
在上一世的记忆里,王始最后一次见到裴谨,已经是好几年前了。
妹妹王嫱远嫁匈奴和亲,尚未完婚的裴谨捧一朵红色绣球驱马相随。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出关隘,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了大漠风沙中……
王始望着眼前的裴谨,少年意气风发,一如记忆中的模样。皇城禁军的亮银色盔甲披在他身上,魁梧俊朗,器宇轩昂。
她弯眉咧嘴,甜甜笑出了声。又走两步上前,抚摸着裴谨胯下的赤马“逾风”,权当替代裴谨作一场久别重逢的问候。
王始道:“我还没问你呢,你来这里做什么?”
裴谨面上是少有的严肃紧迫,他一把扯动缰绳,只见那逾风低嘶一声,后退两步。裴谨这才压下身子,在马上低声道:“西州城门潜入叛贼,掳走了阿清,我奉命全城搜查。阿始,你莫碍事。”
裴清被掳这件事,王始自然是知晓的。她朝裴谨招了招手,裴谨虽然急迫,但仍旧附耳过去。
王始悄声道:“别担心,不出三日,阿清定会平安归来。”
“胡闹!”裴谨两眉倒竖,“阿清下落不明,你怎可担保?”
王始刚想说些什么,突然一阵冷风卷来,吹得她鼻尖一痒,猛打了个喷嚏。
早前在酒肆里人挤人,而后路上疯狂奔跑,再到车厢里密不透风,加之烈酒上头,并不觉得寒冷。现下冷风一吹,凉意便轻易生出来了。
王始未曾发觉,方才二人窃谈间,拓跋邕下了车舆,手中挂着件大氅朝她走来。抖开氅衣,恰好在她一个喷嚏之后,结结实实披在她的身上。
拓跋邕立在王始身后,披衣的功夫,在耳畔轻声:“胆敢反间敌寇,会怕家教门风?”
王始听得羞恼,又不好发作。只能听拓跋邕在旁说道:“上元佳节,诸王进宫拜贺,路遇小姐,正要同行。裴中郎若需搜查,但请无妨。”
裴谨点头示意,指派身后禁军下马检查。等候的功夫,他将二人打量来回,落目王始时,眉尾高抬,斜眼而待。
王始见他表情,分明是在模仿阿爹王霭,心生好笑,撇嘴道:“总归你信我,不会有事的。”
裴谨收起表情,着急担忧的神色也稍稍缓和,只是多了些责怪,对王始道:“你可知自己闯了大祸?!”
王始答:“这件事我自己会处理好,绝不拖累你。”
裴谨一时无以劝诫,此时搜查完毕的卫兵归队,一番交接确认后,裴谨朝拓跋邕道:“打扰殿下了。”
拓跋邕颔首以对,裴谨刚要带队离开,又闻远处一阵马蹄声来,听阵仗,较之裴谨还要大上一倍。
不过须臾,一众身披赤金色盔甲的皇宫翊卫军自泷阳长街尽头浩荡而来,沿路行人纷纷避让。
裴谨即刻下马相迎,对着为首的将领拜了天揖:“末将有失远迎,贺将军见谅。”
银盔骑兵们纷纷退散至两侧恭迎。贺冠骑着一匹披缨骏马,身后跟着金盔卫兵,自队伍中径直走近,对裴谨的请礼置若罔闻。
他驱马走至燕王跟前,扫了眼众人,昂声道:“圣上有旨,召燕王即刻入太极殿,不准耽搁。”
短短一句话间,贺冠自始至终没有正眼瞧过拓跋邕,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颇有不屑之意。
面对贺冠的傲慢无礼,拓跋邕面无愠怒之色,只是也并未回应赵冠半分,兀自坐回车舆,仿若前无此人。
贺冠冷哼一声,调转马头,翊卫军们分夹车舆两边,准备启行。
“玄惊,跟我回去!”裴谨在一侧叫住了正准备跟随拓跋邕上车的王始。
王始回头看了眼裴谨,目光中是他从前未曾见过的坚决:“告诉阿爹,我王玄惊一人做事一人当。”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扎进了车舆帘帐内。
裴谨望着贺冠领走燕王一行人,心知眼下情形必会不妙。他重新踩蹬上马,召来一名亲信,窃声吩咐道:“速去,进宫禀报贵妃。”
那亲信领命,驾马绕开熙攘依旧的泷阳长街,抄小道疾驰而去。
裴谨一刻也不敢耽搁,旋即调转方向,朝泷阳里东侧的南康郡公府飞奔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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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舆里,拓跋邕横卧在软座上,并未给王始留下位置。
王始侧身坐在车板上,学着拓跋邕先前的口气:“众目睽睽,木已成舟。何不向陛下当面证词,以示清白?”
拓跋邕闭目养神。
王始又道:“幕后之人设计你我相遇,以此陷害你鼓动钱氏叛乱,又挟持王氏女眷,罪证确凿……”
说至此处,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停下了口中的话。
“不对,”她将原来的猜想推翻重来:“车外众人看到的是我主动接近车舆——他要诬陷你与王家勾结!”
王始这才真正明白裴谨先前的那句“闯大祸”是什么意思,她还以为裴谨是在责怪她私逃出府。
原来,从她重生归来发现盯梢的眼线一步步走进设计者的圈套中开始,就已经将整个王家拖下水了。
拓跋邕慵懒懒微睁起眼,他打了个呵欠,对王始的一番说辞并不在意。
王始又急又恼,她眼见拓跋邕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怒从心起,起身一把将拓跋邕从软座上推起身,硬生生挤出一个位子,坐了上去。
她愤愤道:“总之,你我已是同根绳上的蚂蚱,这趟进宫,我必要揪出幕后黑手,必要王家全身而退。”
拓跋邕被猛地推起,他见王始自坐上来,便也将目一闭,重新躺卧回去。这一卧,便将头卧在了王始的腿上。
王始险叫出声,可她心知其中意思,也只能闷头吃下这个亏。
车舆在翊卫军的带领下,从泷阳长街一路向宫城浩荡驶过。车轮压过凹凸不平的青石板,震得车厢晃动一路,王始便也羞红着脸僵了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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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岁元夕,京有贼乱,而俘官眷数人,追截西州城外,剿之。逸一人,负伤挟一女入山,官兵四捕,时狼嚎声起,遂寻无果。”
——《晋史·载记·征和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