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一眼便知道,这个地方是建康城北的燕王行宫。
从门的缝隙中窥望,亵衣散发的拓跋邕仰躺在陛阶上,双腿随意岔开,宽衣横躺,面色青白。他将头颅高高仰枕在阶梯上,左右摇晃滚动,徐徐缓缓,一副神智不清、如醉如痴的模样。
方才听到了公孙婵的声音,此刻却见不到她的人影。
宫灯晃晃,昏黄的光影透过垂地的薄纱漫射在拓跋邕棱角分明的脸上,暧昧又迷离。
殿堂无人。
她尝试着又推了推那堵“墙”,墙体颇有些厚重,因而被推开时发出墙沿摩擦的声音。为免不必要的麻烦,她推得极缓极慢,好不容易才把缝隙开得更大了些,恰好够她半个身子的宽度。
王始侧身小心翼翼地挤了出去,那堵墙正好被一扇九开的大屏风遮挡住,只有一道空隙能望得见明间殿座。
方才推墙时低沉的响声惊动了躺倒在地的拓跋邕,可他却毫无警觉,只是慢悠悠半睁着眼睛,朝屏风的方向看了眼,又失神地转过头去。
王始大着胆子绕出屏风,许是很久没见光明了,刚一走出来,便有些头晕眼花。
她在拓跋邕的身边蹲下,只见这个男人衣裳宽宽垮垮,体态全无。露出来的锁骨和半块胸肌上布满了细密的红点,看得王始心惊肉跳。
她已然不是未出阁的少女,虽然仍有些脸红耳赤,却也不至于闭目遮面忸怩害羞。只是出于礼貌地避目不看,将视线移到他的脸上,轻声呼唤:“燕王殿下?”
“嗯……”那男人闷哼了一声,又没了动静。
她见唤不醒,自己此刻又头晕得厉害,不得已伸手过去,隔着衣裳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唤一声:“醒醒。”
正此时,她拍打着拓跋邕的手腕被猛地一握,紧紧锢住。她正要挣脱,忽然听见他迷离而又沙哑的问话。
“你来干什么?”
王始抬起目光,正对上他那双深藏星海的眉眼,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用劲甩开他的手,思绪混乱地扭头,耍赖道:“便是想再见一见你,不行么?!”
鬼知道,她找的那个“玄武枯井”,竟然是通向燕王行宫的路口。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出现在她的面前,她还能找出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搪塞?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轻浮的话出口,非但没有惹恼拓跋邕,反而听到一声自胸腔迸发而出的闷笑。她刚有疑惑,便觉得手臂被用力拽下,连带着整个人都扑到了拓跋邕的身上。
她惊呼。
一下落入男人的怀中,她的侧脸紧紧贴在拓跋邕厚实有力的胸膛上,他本就敞着上衣,炽热的肌肤两两相贴。那一瞬间,血气猛地上涌,灼烧着她的脸颊。
“扑通扑通……”她清晰地听到拓跋邕飞速怦动的心跳。
很急很快,几乎不正常了。
她猛一抬头,看见拓跋邕苍白的脸庞已经浮起不健康的红晕,从头上蔓延到胸前,一直延伸到被衣襟覆盖着的地方。
拓跋邕表情十分痛苦,像是有些喘不过气来,胸前剧烈地起伏着。
她想帮他些什么,撑手正要起身,却被拓跋邕紧紧抱住。
“别动。”他闷声道。
拓跋邕的两只手臂将她环抱住。就像她每次来月信疼得肺腑俱裂时一样,也要紧紧抱一个软枕在腹部,像是依靠,也像是宣泄。
可他的手恰恰放在她背部的伤口上,稍稍一用力,王始便感觉到了激烈而巨大的痛苦,更遑论他失去意识下控制不住的力道。
她瞬间疼晕过去,不省人事了。
……
又做了一场很长很真实的梦。
再次转醒时,天已经大亮。阳光透过雕花宫窗投射下来,被轻薄的纱帐削去三分锐气,柔柔和和地洒在她的身上。
王始花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看清楚周遭的一切。墨色的纱帐垂落在床榻外沿,整个床帐是纯净的玄青底,没有繁重富丽的龙纹虎绣,纵目所见,只有床头的幄帘上用金线绣了一朵精巧的梨花。
她刚要起身打探四周,背部的伤口便隐隐作痛。低头一看,自己的胸前裹着厚厚的纱布,一直绕到后背。同时,她身上的衣服也换成了一件素白的亵衣,那尺寸制式,宽宽松松耷拉在她的身上,很明显是男人的。
昨天夜里的种种事情重又浮现出来,她不愿多想,忍着痛强行起身,掀被下榻,扶着盥具架在寝殿内打量起来。
“咔咔咔咔……”
寝殿外传来一阵刀剁砧板的声音,快速而有节奏。
她觉得异样。
堂堂燕王寝殿空无一人,既无仆婢也无侍卫,却有厨子公然在殿室边上切菜做饭?
她循着声音一步一步挪出寝殿,走进烈日直晒中,殿前的空地边立着晾衣架,上面正晾晒着王始昨夜的那身衣物。定睛一瞧,那件衣裳湿答答的往下淌着水珠,背部被狼牙撕裂的碎布已经被缝补清楚。
声音是从偏殿传来的,她扶着墙壁走了过去。
偏殿里,拓跋邕背对着门,正低头闷声切菜。灶底烧着柴火,噼里啪啦窜着火苗。食材架上铺满了谷物蔬菜、姜、蒜、辣椒。俨然一个民间厨房,充满了生活气息。而他的身旁是冒着腾腾热气的汤褒,正咕噜咕噜掀动着锅盖。
她轻轻咳嗽两声。
拓跋邕手中的动作没有停下。王始见他并未搭理,突然心生兴趣。
她印象中不论是那个阴晴不定、殴妻至死的暴虐男人,还是高高在上、锦衣玉食的燕王殿下,都和眼前的景象格格不入。
或许,前世裴清的惨死另有隐情?
她又往偏殿里挪了挪,走到拓跋邕的身侧,轻轻倚在墙边:“你的燕王宫,怎么一个下人也没有?”
“多余。”
“所以……”王始指了指锅中刚捞起的一道羊肉酪粥,“这些都是你亲自做的?”
拓跋邕没有否认。他放下手中的菜刀,擒来一块抹布,垫在锅盖上掀开来,盛出一碗汤药“啪”地一声放在王始身前的桌案上。
王始十分乖巧地端起药汤,捏着鼻子一口一口喝起来。
苦涩的味道弥漫在喉咙间,她眉头久久拧紧,趁拓跋邕起锅烧菜的功夫,扭头轻轻吐了吐舌。
当她回过头时,面前的桌案上赫然摆着一个蜜饯盘。
王始如见珍宝,放下空空的药碗,端起蜜饯盘吃了起来。她一边吃一边看,拓跋邕手法娴熟地爆葱下料,几回翻炒间,舀菜出锅。
等到拓跋邕的菜炒完,王始盘中的蜜饯也吃了干净。她口中含着最后一块蜜饯,甜甜地跟在拓跋邕身后帮忙上菜。
饭桌上,王始望着一桌丰盛的菜肴,一时还有些接受不过来。本以为千人捧万人拥的藩王,即便处境尴尬,也会过着锦衣玉食宫娥万千的生活,没想到却是这般境况。一时间,不知道对他到底该是可怜还是敬佩。
想到这里,她突然顿住了,手中的筷箸“啪”地一声掉落在桌上。对面的拓跋邕刚夹一粒米饭入口,便看见王始的脸上浮起浓浓的红晕,神情极不自然。
“我的伤,和我的衣服……都是你替我换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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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文帝筑却庸苑,以为行宫。主室曰‘清光殿’,高祖初,以燕后主禅让,易为燕王宫。”
——《晋史·志·却庸行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