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康郡公王氏府邸内的大长廊上,王高氏领着一众仆婢风风火火地赶往王霭的书房。
王霭此刻刚办完公务,打发了自襄城老家传递来信的脚夫,大伸一个懒腰,仰靠在书桌扶椅上。
房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推开,王高氏满面慌张,因着一路上连走带跑的步子,额角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来。
王霭抬首与夫人对视了一眼。
“阿始的车马被劫了!”
“嘎拉——”身后的座椅被猛地推开,王霭惊得站了起来。
“在哪儿劫持的?”
王高氏光顾着着急,被丈夫如此一问,尚还有些发懵。不过很快,身旁的侍女碍玉便抢先答道:“城南郊外十里地!”
王霭鼻孔里怒哼出声,双目圆睁起来,颇有些将军一怒众生恐的感觉。
“竟敢在老夫眼皮子底下生事,让老夫逮到他,必剥他十层皮!”
王高氏这才缓过劲,回首瞪了眼抢话的碍玉,对着丈夫面色难堪:“那这事……”
王霭知道夫人要问的是什么,只觉得心烦得很,不想事态复杂,便摆了摆手:“暂且先别报去章德。”
见到丈夫如此发话了,王高氏松了一口气,缓和下来:“也好。”
王霭暂且来不及猜测王始被劫的来龙去脉,只知要即刻派人出城搜寻。
随即调来王府内外,甚至军营私兵,一番指派后,他轻轻拍了拍王高氏的肩,安慰道:“定会平安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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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城北郊,钟山山麓。
王始轻拍着裴谨座下的那匹悍马“逾风”,扬首深吸一口气:“这趟忙可真辛苦你啦!”
裴谨斜睨她一眼,拍落王始放在马脖子上的手,分明是做贼心虚的模样,并没有什么好脸色:“行了,保护好自己。”
王始遭此一拍,即刻收回了手,嘴里嘟囔抱怨道:“对待女儿家要温柔些,不然以后谁肯嫁给你!”
裴谨被这一声抱怨惹得眉间阴霾顿生,他抬脚朝王始不轻不重踹过去,恐吓道:“你还不走?我后悔起来,现在就把你绑回王府谢罪。”
王始被这么一踹,也没好气,可又真真被他恐吓到了,一时间不敢耽搁造次,于是嘴里骂骂咧咧地,快速扭头走进了山林。
裴谨望着那道瘦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荒木乱草中,冲着身后陆续赶到的一小拨骑兵,低声吩咐道:“暗中包围整座钟山,若有可疑危险,随时上山保护。”
骑兵们个个玄甲金枪,收到指令后沉沉应了声“诺”,便迅速分散开来,兵分多路,往钟山的各个方向行进而去。不一会儿,便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幽僻的深山山麓下,只剩下裴谨的一人一马,他略带些担忧复杂地望了望远处的钟山顶,趁早调马回头,绝尘而去。
夕阳渐沉。
前几日刚经历过一场纷纷扬扬的晚冬小雪,山间的小道上的土壤尚还湿润泥泞。
虽然这座钟山毗邻京都建康城,可由于本朝立国初年颁布的一条“休养龙脉”的政令,将钟山这座恰恰坐落在龙脉上的风水宝地保护起来,禁止百姓垦山伐林,方才成了荒无人烟的老林深山。
王始在荀柔那里,问到了一条关于“玄武枯井”的野志记载。那是荀柔的亡夫——寿昌长公主长子李恪生前书房杂物堆里找出来的一本破书,上面三言两语提到过“玄武湖”和“枯井”。
建康城北的后湖又名桑泊,极早前也被称作“玄武湖”,同样位于北郊,沿着钟山西北侧流淌而过,纵贯建康城。而正是钟山靠玄武湖一侧的某处,有一枯井。
但是要寻到它并不容易,因为这本野志记载着,每逢夜里,就会有一场鬼神唱跳的“冥祭”,只有顺着泥土中渗出来的“鬼血”才能找到那口枯井。
听起来颇为骇人。
可她的脑子里浮现起了上元灯会那夜,拓跋邕在风中阴阴相告的画面,不禁一阵头皮发麻。
——还有什么,比凶残暴虐、阴晴不定的燕王还骇人的吗?
偶有一两声清昂的鸟鸣,预示着凛冬将去。夕阳的余晖渐渐收敛回群山之背,整个山林间温度骤降,阴醫暗暗。
王始吹亮火信,点起灯,依着心中的预定的方向,在山林间摸索前进。
过不一会儿,日色已经全部消失殆尽,皓月升空,照进层层林间,落了她满肩的银色斑驳。
她已然忘记自己走了多久,只是周身上至五官下至经脉,通通高度警惕,对身边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极其敏感。
她不敢花心思去想书上记载的那些妖魔鬼怪,逼着自己专心路看前方。
忽然!远处隐约传来一声“嗷呜”的狼嚎,伴随着林海中乌鸦惊飞的拍翅声,吓得王始执灯的手一抖,灯笼掉落在地,“噗”地一声,灭了。
没有了灯光照明,四周一片漆黑。
王始害怕到了极点,立马蹲坐在地,双手抱在胸前,等待着双眼习惯黑暗。
过了一会儿,她渐渐能够看清周围的树影,借着月光,前后的来路去道都依稀可见。
她稍稍松下一口气。
正当她准备再次起身前行时,又传来一阵狼嚎。
这一回,不止一声,而是四面八方传来的好几声,此起彼伏,远近皆有。
就像是狼王首嚎,群狼呼应般。
此时,就在王始的前方,一片树阴密集、月光不至的黑暗角落里,猛地睁开一双幽荧的狼目,紧接着,四周又相继睁开了好几双。
一、二、三、四……
似乎已经有了成百上千双的狼目,齐齐睁开,在月色里,泛着幽幽的绿光。
王始的全身动弹不得,她的双腿已经失去了知觉,软软跪坐在地。
这一坐不要紧,她一屁股坐到了什么硬物,下意识伸手去摸,却是一颗尖利的狼牙!
“每至夜,狼嚎虎啸不绝,时有幽目悬空,银牙遍布,而地生鬼血……”
她强制自己冷静下来,脑海里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了野志里记载的那段文字。
“狼嚎……幽目……银牙……”王始在心中默念着这几样东西,就在刚才,已经通通被她撞上了,那么还有一件是什么?
“循鬼血百滴,荒井出……”
她轻轻念道:“是‘鬼血’!”
思考之间,时间已经悄然而过,可周围的那些狼目仍躲在不远的黑暗中直勾勾盯着她,却没有半分靠近的意思。
这让王始稍微有所放松,那么很显然,时隔这么久,狼群还未出击,只可能是它们有所忌惮。
王始借着月光照射,努力在周围小心摸索,生怕惊动眼前的“和平”。
终于!
她的手指触到了什么湿漉黏稠的液体,定睛一瞧,那片液体盖在泥土上,因为借不到足够的月光,只看得出色泽比之土壤更暗几分。
她收起手指凑到嘴边轻嗅,一股浓烈的腥味呛鼻直上。
是“鬼血”!
她内心又惊又喜。惊的是名不见经传的野史记载竟然是真的,喜的是如此一来,她的冒险尝试有了新的突破。
下一步要做的,就是追寻着这“鬼血”,一路找下去,直到找见枯井。
不知怎么的,她的心中莫名燃起一股冒险的快感——这是她从前身居闺房深宫所不曾有过的。
为了不惊动那些狼群,她蹲步爬行,很快便在不远处找到了第二滴“鬼血”。
就这么仔细摸索,她接二连三地找到了更多的血迹,正当她一步一步朝更深的山林中寻去时,周围的狼目却突然按捺不住了。
“嗷呜——”
远处又响起了狼嚎,那嚎声呜咽,雄昂中渗着狠戾,声音钻进王始的耳中,顿时教她心惊肉跳。
只见先前渐渐阖下的狼目又纷纷睁起,伴随着身后林叶“窸窸窣窣”的响动,周围睁开的狼目较之先前,数目更多了。
她听到了狼群中传来的阵阵低吼,甚至听到了唾液透过牙缝,滴落在地的声音。
她心知,狼群出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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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和十六年,匈奴乱,世宗镇之,时裴谨拜中郎将,领精骑八百,破军出。及归朝,授玄甲,谨亲训之。后累扩八千数。军纪严明,骁勇善战。以盔簪玄羽,号之玄羽军。”
——《晋史·志第八·玄羽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