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霾笼罩的天空中仍在洋洋洒洒飘着细雪。
王始从车舆上下来,身上裹着一件暗绯色的绒边大氅,紧紧跟随在父亲王霭的身后。
因是要见长辈的,故而王始特地打扮了一番,朱唇黛眉淡梳妆,撑着一把竹伞亭亭立在雪中,颇有些清丽脱俗的感觉。
豫章郡公李府的下人在前面引着路,王氏父女亦步亦趋地跟着。与王府相比,李府并不算大,但兴许是因着长公主居住的缘故,府内的装潢规格都是极高的。
就好比目力所及的随便一个花瓶,乍一眼看不出什么珍贵宝贝,甚至有些小家子气,可仔细研究研究,竟也是前朝宫廷御用留下来的藏品。
绕过影壁正堂,贯穿一道颇为曲折的大长廊,走了约莫一柱香的功夫,方才到一个院落中。
隔着还有一个小花园呢,便隐隐约约听见些棋牌推撞声和女眷嬉笑声。
父女二人两面相对了眼,也不好迟疑,迈着步子穿过花园,到了李府院堂的一处花厅里。
“上一局我输的不应该,这回呀,肯定赢回来!”
“赵妹妹你可少说大话了,回回听你说要赢,就没见你手头拿过几回庄。”
“哟,你还说我呢,前两日也不知道是哪位姐姐找我借银两,输得一毛不剩啦?”
花厅正中摆了张方桌,三位侍妾模样的女人围着寿昌长公主坐在桌前,一边摸着牌一边叽叽喳喳地你来我往。
唯独座位正首的寿昌长公主魏仪,端身正姿,面容不浮,沉稳老道地重复着手中摸牌出牌的动作,一声不吭。
王氏父女走到花厅前时,那群侍妾仍在喋喋不休,只有正坐堂上的魏仪瞥见二人,将手中刚摸来的牌轻轻一叩,倒在桌上。
侍妾们顿时安静下来,不敢吱声。
王霭抱拳作揖,喊了声:“公主殿下雅兴!”
魏仪将目光一放,正落在厅堂下的二人身上,极轻极快地打量了一眼,笑了笑:“郡公难得驾临,家夫还未回府,劳请等一等。”
先前入府时,因为顾及到两家私事,只是让家丁通报了要拜访,并未将具体缘由说得太仔细。
王霭自也不便直说,捋一把白须,颔首叹道:“这老李头自下了朝,老臣就没逮到过他几回,此番来得着实不巧,叨唠殿下了。”
厅堂上的侍妾们夹在两方之间,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牌子摸到一半,都搁着不动,只等主母待客。
魏仪双目一侧,打量了眼王霭身边的女孩,只见那袭暗绯在黛瓦白雪中格外显眼,虽然色彩惹目,但暗红袍子上压着烫金梅花纹,更有女孩娇俏精致的妆容,整体引人注目而不失风雅,别有风情。
“这位是……”
王始眼见长公主注意,立即屈膝微微作了一个礼,完完全全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
只因王始自生来便鲜少出户,就连宫会国宴都甚少出席,也难怪魏仪面生。
王霭介绍道:“哦,这是老臣家中长女,小字玄惊。实不相瞒,今日虽然来找老李头,可老臣这小女生了些事,也想来拜访殿下,说是,求个情。”
魏仪眉梢一抬:“哦?”
“问长公主殿下安,”王始受着长公主与一众侍妾们的目光,盈盈答道:“殿下恕罪,前几日上元佳节,玄惊贪顽不知事,怂恿了贵府荀夫人一同出街。回去后便染了风寒,病中越发自责,深知此事有违两府家风,这身子方一见好,便腆着脸求家父前来登门致歉,还请殿下责罚。”
魏仪将目光从王始的身上收回,却是不冷不暖道一句:“我知道你。”
王始微微作礼的身形颤了颤,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前两日皇兄还与我闲谈,说是南康郡公家的长女仪容姿色颇为出众,打算赐门好亲事。”
魏仪声如其人,谈话吐字中无不透着一股子雍容华贵的气势。
还未等王氏父女从惊诧中回过神来,魏仪便摆了摆手,显然不欲再多透露:“这一见,果不其然。李府上本也没什么家规门矩,从前不知道你与眠音还曾相识,既然来了,便去同她说话解闷吧。”
魏仪朝管家示意之后,便有下人前来邀请。
处理完王始的事情后,魏仪又转对王霭,客气道:“家夫这会儿该到家了,郡公不妨在此稍候。”
王始看了眼父亲,又看了眼厅堂上首的长公主,一番作礼称谢后,随着下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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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泄进满室的光影。
荀柔支额倚在妆台边,被这倏然的响声惊动,轻轻睁开了眼。
光影中,一袭红色的身影在门内驻足,向里面小心张望:“荀姐姐?”
“……始儿,是你?”荀柔有些不敢置信,她一下便精神了起来,从妆台边站了起来,迈步向前。
王始也见着她了,两个好姐妹三两步走到一起,紧紧握住手。
王始眼见她清容素颜的模样,颇有些心疼:“荀姐姐怎么瘦了?李家人有没有对你做些什么?”
荀柔将她拉到床榻边坐了下来,房间本不大,二人间的窃窃私语恰好只够彼此听见。
“自那夜回府后,头些时辰倒还好,当夜升完天灯,我便被绑去了长公主面前,一抬眼,李二小姐便站在公主身侧。”荀柔叹了口气:“我原还奇怪,为何你要我小心她,后来才知,是她告的密。”
“那后来呢?长公主可有骂你,罚你,打你?”王始左右检查起荀柔的身上,生怕她因为自己的贪玩受到伤害。
荀柔伸手止住王始的动作,摇了摇头:“长公主向来注重名誉门风,那夜你穿着一身男装,李二小姐便咬定我与男子私会。长公主最忌讳此事,我自是抵死不认。她也不愿声张,败坏李家门风,便将我软禁房中,吃喝不供。若你不来,我便要活活饿死了。”
王始只感觉说话间,荀柔牵着她的手握得越来越紧。心知她受了莫大的委屈,当下却也不知如何安慰,只是一声声说着“对不起”,心中越发愧疚。
反倒是荀柔,似是自己消化了这几日的委屈侮辱,见着王始一脸落寞的神情,抚了抚她的鬓发,柔柔道:“好了,这不就没事了么?倒是你,那天晚上你被人盯梢,怎么样了?”
王始将这几日来的种种经历和她心中的盘算事无巨细地讲述给荀柔听。
日暮渐临,窗外的细雪也渐渐变大了起来。
一番故事叙罢,荀柔迟疑着开口,裹挟着一丝忧虑:“始儿,你当真要行此计划么?”
王始的眼中本也是一片雾霾,她直直对上荀柔的目光,忽然那片雾霾中就有了光线照射:“其一,我此番妥协回乡,换取阿爹带我来李府救你。其二,待我车马上路后,裴载恪便会派人在城南劫持我,如此一来遭遇横祸,阿爹与姑母也必不敢再轻易送我出城。其三……”
话说到此处,王始却忽然停住了,这是她也没能理出来的事情。
面对荀柔的询问目光,王始细细冥思,紧接着附耳相告。荀柔认真听完她的话,也随即陷入了深思。
“……玄武枯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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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时,建康城北有桑泊,又名玄武。每至夜,狼嚎虎啸不绝,时有幽目悬空,银牙遍布,而地生鬼血,众谓之曰:冥寂。循鬼血百滴,荒井出,有叟临井唱诉,其声哀哀,遂不得返。”
——《异志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