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霜月森林再向北,是名为静安荒原的绝命之地。荒原浩瀚,霜雪绵延千里,坚冰砌成的脉络条条伸展,蜿蜒不绝。
偶有嶙峋巨石嵌在一片雪白中,像光洁皮肤上留下几道吓人的疤。
四千年前的那场大战至今仍然可见端倪,灵子被死气驱散,即便是造诣精纯的伏灵师也无法在此凝神聚力。千年过去,尸骨在冻土之下长眠,过往也在风雪洗刷中慢慢褪色。
北方陆地的尽头,山岳平地拔起,直抵垂天之云,两峰东西对望,遮星蔽日。
圣狩山在这极北的边境突兀屹立,如阻拦在大陆与大洋之间冰雪巨人。主峰绝景似刀琢斧刻崎岖陡峭,峰顶形同鹰首,傲然独立。
一座城倚山而建,正落在绝景峰半腰,浑然与山一体。
城外墙隐约闪烁着淡蓝色幽光,边缘处嵌入山壁。高低不一的箭塔沿着外城墙的轨迹拱出,顶上视野开阔,山麓景色一览无余。
城名天咫,北方镇守王歌一族世代就居住在这里。
主塔楼位于下城堡区西侧,楼内一间宽敞屋子里,中年男子昂首静坐。他目光荡漾,审视着屋内的一派雍容华贵。
香炉芬芳沁人,燃着名贵的龙涎,气味弥漫房间,倒不见他有丝毫沉溺。
“我要走了。”他念叨着,脸上没一丝表情,“不会再回来了。”
房门吱呀作响,少年闪身进屋。
“你要走?”少年走到房间中央,水晶悬灯柔和的光映得他的皮肤白皙胜雪,甚至还要更冷几分,“那她怎么办?”
中年男人没有回答,他只是微微低下头看着桌案,手指轻轻摩挲着桌上精致而古旧的雕刻,感受着那细腻的纹路。
“你要是走,我现在就去杀了景玄。”少年猛然向前一步,双手拍在桌案上怒目望向中年人,香炉里的灰烬被震得飘扬起来,他牙缝里清晰地蹦出几个字:“再把他的尸体带上祭月之末,让他……”
少年的话没能说完,只见中年人身影勃然而发,隔着桌案仅仅虚空一挥,少年便被横扫出去,如一株浮萍被大风摧残,直直撞向墙壁。
不等少年落地,寡言的男人并步追上,一只大手如铁钳般攥住少年咽喉,将他死死按在墙壁上。
这一击如有千钧,打在少年胸口怦然作响,但他的眼神却没有丝毫的退缩。
“从我懂事起……十几年了……没有一天……你不在她身边陪着她。”少年咳出鲜血,触目惊心的红色滴落在那只强劲有力的手臂上,他堪堪抵住那只大手,吐字艰难,语气却异常坚定。“你走了……妈妈……就是一个人了。”
这话像是一颗落入死水的石子,在中年人古井无波的眼睛里溅起涟漪。
他把手松了松,少年因而可以喘息片刻:“这么多年,你每天都会去那儿……但这几天不一样,你在这间屋子里,一步也没迈出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要去哪?”
中年人好似没有听见孩子的追问,他沉默着想了想,松开手,任由少年滑落在地上。
“修川,照顾好景玄和鹿爻。”空气仿佛凝固住,中年人转头向门外走去,他不准备再发一语,灰白的长发披散在他肩头,遮挡着让修川看不见他的表情。
“你不能走。”
那男人没有回头。
“你别走!”修川坐在地上无力的叫嚷着,两行泪水倏然滑落,混着血液尝起来一股绝望的腥咸味。
然而那人的脚步却没有丝毫的犹豫。
“爸!”修川终于喊出了声,他强撑着站起来,扶着墙的手微微颤抖。
这是一个他十四年来都未曾呼唤过的称谓,那年今日,景玄的出生夺走了自己母亲的性命,而眼前这个男人在远方杳无音讯,甚至都不曾见到自己妻子最后一面。
那一年,修川五岁。他在那种深入骨髓的憎恨中,独自挣扎了十四年。
“不要找我,总会再见的。”那男人微微侧头,目光中仿佛延伸出无数藤蔓将儿子禁锢在原地动弹不得。
“不!”修川呜咽着,人影转瞬即逝,房间里只留下他孤单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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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斗回廊位于天咫城下城区东北,围绕落星园而建,以白椴木作梁,青玉石阶为底,雕饰众多华美壁刻,又藏身于深蓝结界之中,不为风雪冰寒所扰,是圣狩山中少见的优美景观。
中庭落星园顾名思义,园中安放一块天外飞石,周围栽种着喜寒花草,景色悠然。
一老一少两人在园中并排而坐,孩子眼神清澈明亮,脸上虽然还有几分少年稚气,但俨然已有一副英俊轮廓。
“老师,我还是不明白。”少年恭敬的向老者请教。“既然都是操控灵子,您所说的伏灵、灭劫、魂锁三种方式,有什么区别?”
老人打着一个发髻,长髯及膝,眉心一点魅蓝水滴形印记惹人注目,他穿一件灰蓝色宽松棉布大褂,上以青蓝绢丝绣有祥云装饰,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他面带微笑,耐心的向学生解释:“灵子是万物的根基,在我们这个世界,无论生灵还是死物,都有属于自己的灵。
对普通人来说,学会操控散逸的灵子,是生活的捷径。而至于你们族人,除了便利,自然还有更重要的用途。”
只见老者轻巧的舒展手臂,几缕散发着柔和冰蓝光芒的气息丝丝萦绕,在指间灵动流转。他继续讲解道:“灵子并不是千篇一律,不同种类的灵子外形上相差很远,属性天壤之别,就如同现在聚集在我手上的冰霜之灵,它形态好像雾霭,寒气逼人,无孔不入,在极寒之地是一种很常见的灵子。”
“以精神力凝聚灵子,再以吟唱、结印或是祭祀这样的方式转换灵子的聚集形式,最终将其释放出来回归自然,这个过程就是伏灵。”
老人指尖轻挑,蓝色气息在掌中一点不断聚集,最终凝实成一寸来长的冰锥,不见他如何动作,冰锥在掌心飞速地旋转起来,只听“簌簌”之声乍响,冰锥仿佛脱弦而出,直射远空天幕,打在结界之上泛起阵阵涟漪。
孩子看在眼中,表情却没有一丝惊讶,他虽然并不理解控灵的原理,但从小耳濡目染,见过太多能够精妙掌控这类咒术的伏灵师,自然也就见怪不怪。
他听了这一段解释,闭起眼睛来稍稍思考了一会儿,脑海里瞬间闪过几个自己见过的灵术,紧接着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老人见他明白,温和笑意更胜几分,继续回答学生的问题:“天地一切,皆有灵犀,作为万物灵长,人类体内的灵子更是浩如烟海灿若繁星。
淬炼我们体内的灵,破灭层层障碍,经历重重劫难,使肉体迸发出强悍机能的技艺,叫作灭劫。”
只见他手上荧光闪动,先是紧紧缠绕在外围,而后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纷纷坠入肌肤之中,那只老迈的手仿佛重生了一般,展现出如玉石一样的温润剔透。
他随手捡起几粒石子,用力攥拳,齑粉便从指缝间洒落。
“魂锁则与这两者皆不同,它诞生虽很晚,应用却最为广泛。要知道,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你们族人一样天生便具有感知灵子的天赋,普通人终其一生都难以在这条道路上有所成就,于是魂锁器就应运而生。
魂锁是将灵子注入机械构造以制造出精妙工具的手艺,五花八门的魂锁器能够让资质平庸的人也享受到灵的恩惠。”
老人讲到这里眉开眼笑,看得出他对此道倍加推崇。
老师倾囊相授,学生孜孜以求,这一幅场景其乐融融。然而两人都没注意到的是,星斗回廊另一端,一道人影快步走来。
直到黑披风少年走进园子,老者才率先察觉,他恭敬起身,拱手向来人施礼。
“修川殿下。”
这位殿下来势汹汹,任谁也不会感觉不到那股敌意,他那双鹰眸怒火喷涌,凶猛的姿态像狩猎时的雄狮。
麻烦了,老人暗叹。
这对兄弟间的纠葛早已遍传家族,好似正因为血脉相连,所以怨念也格外深,今天这里必要起一桩祸事。
他倒是想拦,奈何身份有别。
一个是惊才绝艳的家族后生,一个是凭着老友几分薄面才得以受雇于家族的外人,不用想都知道孰轻孰重。别说倚老卖老,就是稍微僭越之事,他也丝毫不敢触及。
与老人并排而坐的少年挺身站起,他神色平静,攥着双拳。
修川几步就跨过园子来到两人身前,他先是瞥了一眼老者,嘴角略微抽动了一下,然后把目光落在自己的弟弟身上。
“余伯,您先下去吧,我和景玄有些话要说。”
虽然用上了敬语,但分明是指使下人的口气。
余伯略作沉吟,他瞟了瞟修川的眼睛,满是煞气。此时不能冒进,只有请来族里尚且能制得住修川的人才行。
他回头担忧地看了一眼学生,缓缓退了出去。
园内只剩下兄弟两人。
深蓝结界阻隔了圣狩山常年呼啸不止的寒风,但园内的气氛依然直达冰点。花草摇摆如蛇,青玉石板闪着寒芒,刀光火影一触即发。
率先开口的是修川,他从来不会掩饰对于这个亲弟弟的憎恨,那种厌恶的口气从景玄出生开始就从未改变:“启灵日,我来带你去祭坛。”
“我还要去祭月之末,祭坛那边,看完母亲就过去。”景玄针锋相对,没有丝毫惧怕,他了解修川的怨念,但却不意味着他会低头认错。“不用麻烦你。”
“没人征求你的意见。”
修川的声音陡然升高,威胁似地向前走了两步,他比景玄高出半个头,鼻尖几乎快要顶在弟弟的眉头上。“你别想再踏足祭月之末一步。”
“能不能别像个小孩子?”景玄的语气不卑不亢,好似没察觉到危险即将降临。
这句话让修川再也按奈不住怒火,他动了,两人只间隔半步距离,任何攻击都避无可避。
只见他右手轻抬,聚指成刀,刺向景玄腰侧。
这一记手刀直击要害,景玄已经来不及后撤,他曲肘格挡,小臂被震得一阵发麻。
修川则丝毫没有放过的意思,他身形迅猛如雨,山一般向景玄压来,拳、肘、膝招招致命,每一记都势如破竹。
景玄艰难应付,他自幼练习体术,对修川的招式也熟悉,如果对方不使用灵力,那他绝不至于几招落败。
急退之间,景玄思绪急转,修川看似瘦弱,体格却刚硬如铁。他试图找出一处破绽,只看到修川毫无防护的咽喉,盔甲之外,那白嫩的肌肤看起来不堪一击!
他侧身让过对方的另一记重拳,艰难抬手掠去。
然而未能如愿。
修川步伐灵动,微微后仰,轻巧地闪过景玄的攻击,紧接着他猛然扬肘,由下至上直袭景玄下颚。
风声猎猎作响,景玄两手交错全力抵住这一记肘击,双脚发力稳稳驻在原地。
修川身形岿然不动,景玄的体术进境超乎他的意料,但依然不够对他造成威胁。他右拳直奔景玄肋下,左肘同时发力令对方不敢贸然后撤。
砰!砰!
这连续的两拳重重打在景玄的肋下,他虽然能看透修川的招式,但身体却已来不及反应。五脏六腑仿佛移了位,一股钻心的疼痛让他再也不能集中精神,原本发力的双手略微泄劲。
就在这眨眼之间,修川五指如钩锁住他的手腕,身体弯如月牙,将他甩出十数米距离。
“太弱了。”
修川鄙夷地看着勉强站稳的弟弟,单手在背后虚空一握,一柄纤长的镰刀跃然手上。
镰刀比修川要高出半个身子,漆黑如墨,鬼气森森。
刀头与持柄连接处,一颗乌鸦头颅翘首哂笑,主刃从鸦嘴中吐露而出,锋芒与乌鸦猩红双目相得益彰。
还有半截副刃破开乌鸦后脑穿颅而过,形状诡异,令人心生惊惧。
神兵月下寒鸦!
修川灵压骤然喷薄而出,地面如遭雷極炸裂开来,土块翻腾飞溅,砸在园内陨石与回廊墙壁上“砰砰”作响。
景玄掩面抵挡飞射的石块,灵压威慑让他如同背负山岳般难以呼吸。
王歌家族作为大陆永恒的守护者,在灵的修习上与常人迥然不同,不但不允许族人在十四岁前学习灵术,甚至连控制灵子的精神力都被封印。
这原本是固本培源的法门,此时却成为景玄最大的弊端。他从小练习的技击之术没有丝毫用武之地,灵力的碾压让他吃尽苦头。
时间,好漫长。他几次被飞溅的土石击中,身体摇摇欲坠,可他偏偏就固执得不肯低头,再强的灵压也没法按下他梗直的脖子。
修川笑容冷冽,他只是站在那里不动,就如同君王莅临不怒自威。这世上他的挂念不多,数一数不过三个而已,景玄自然不在其中。十四年前母亲走了,今天那个男人也终于销声匿迹,有个人不动声色地抢走了所有他在乎的东西。
叫他不恨?不可能。
他望向景玄讥讽地笑着:“不服气吗?有用吗?弱小的人什么也改变不了!我救不了母亲,也留不住他,但我能让你永远生活在我的阴影下!反抗呀!你在做什么?反抗呀!”
如若实质的灵压摧枯拉朽,让落星园里的花木凋零过半,修川那狰狞狂悖的表情淹没在诡异的蓝光里。
“胡闹!”洪钟般清朗厚重的声音蓦然响起,天幕中一道流星直坠落星园,眨眼功夫一位枯瘦老人隔在两人之间。
老人整个裹在厚重的貂裘大衣里,身形清瘦,满头银发昭示着岁月痕迹,但是眉目之间却不显老态。
他在两人之间负手而立,只微微一瞪眼,修川磅礴的灵压顷刻瓦解,紧接着他手臂向景玄一伸,温和的灵压托住了景玄筋疲力尽的身体。
景玄只觉得沉重身躯瞬间变得轻盈,仿佛压在他肩上的重担烟消云散,他再也无法强撑,眼前漆黑一片,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余伯从回廊的阴影处快步走出来,他双手托住学生肋下,让他倒入自己怀中,看着景玄苍白的脸色,他不禁暗叫好险,如果稍稍来迟一步,那后果他已不敢多想。
园中枯瘦老人眼神复杂的注视修川,对这个孩子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没等他酝酿出几句劝诫之语,修川已经转身走入回廊。
“他终究是你亲弟弟。”老人无奈轻叹,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修川才是打了败仗的那个人。
廊道里,修川的披风隐蔽了他的身形,没人会看到他的肩膀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