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将至。
黑夜里那些骄傲地闪动着的星星,此时都失了气力,虚弱的发出一丁点光,仿佛一个个将死之人徒劳挣扎。
这正是北方最冷的季节,空气仿佛都结了冰,大片的雪花漱漱地落下来,挂在树枝上、屋檐上,顷刻间盖白了地。
在王国的最北端,寒冷就是死神最趁手的武器,即便最普通的一个夜晚,对底层的平民来说,都是窒息的噩梦。
城市渐渐复苏,炊烟蓬勃升起,集市上车马穿行。无论有多少人永远的留在上一夜里,今天的城市都依旧是那一副亘古不变的样子,不见匆忙,无波无澜。
冰寒要塞艾瑞玛红色的城墙绵延数里,在弥漫着些许薄雾的清晨一眼望不到尽头。城头猩红战旗飘垂,俨然透着一股肃杀悲凉。
血肉尸骨争先恐后地为这面坚壁添砖加瓦,透明纯净的冰晶城墙被鲜血染成一片瘆人的暗红,在辽阔的雪域上突兀十分。
城亦如人,建得越久,其中的故事越是动听。
吟游诗人漫步在街头巷尾,争相传颂四千年前的史诗。
他们都爱讲五万凤铃骑士绞杀千余魂狩的故事,两方落得同归于尽的下场。这么多条人命在北地是大数目,搁在那个动乱的年代却也微不足道,市井邻里听去,早没了当年奠定人族根基的那份豪情,只当做酒桌上的笑料。
境卫统领猿山就走在这座冰冷城池的大街上。
他足有两米高,肩膀宽阔,肌肉狰狞,走起路来一幅不可阻挡的架势。
他把壮硕的身体藏在貂裘斗篷里——显然这不太奏效——长长的斗篷拖在地上恰好抹去他留在积雪上的脚印。
他并不着急,距离例行早会还有一段时间。他一边享受着雪花飘落在头顶、脸颊上的冰凉感,一边思忖着一会儿如何对付那些首都来的讨厌政客。
猿山的心情并不算好,这一趟不会有什么用处,时间也不巧。自从冬天到来,境卫队伍里的内忧外患就从没消停过。
霜月森林外围魂狩的踪迹越来越多,然而能妥善处理这些情况的人手却越来越少。他向内陆去了几次消息,信里面陈清利弊,但每一次都没回音——除非派来这些一无是处的蠢蛋使者也能算是回应的话。
太阳已经生起了一半,几束阳光撒在议事殿台阶新铺的红毯上,严寒寸步不让,丝毫没有向白昼低头的迹象。
“天真冷呀,冻得人骨头发抖,还好,侍天官说这会是一个很短的冬天,咬咬牙也就过去了,您觉得呢?猿山大人?”
一个平和的声音从境卫统领身后传来,亲切地叫着他的名字。
这声音是澄树先生,早在经过卫庭西大门时,猿山就察觉到身后远远跟随的这位策士府幕僚,但他向来不喜寒暄,如果不是对方快步追上,他倒并不想打破清早的这份安静。
澄树先生是位年轻的瘦高个,初入策士府的时候藉藉无名,既不似学问人,更与猛士之流不着边。但猿山见到这个年轻人的第一眼起,就觉得这位先生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虽然他为人谦逊,行事也没有世家子弟那副傲娇气,眼神里却有庸碌之辈伪装不来的自信。
不出猿山所料,仅仅半年的时间,澄树在政务上的天赋便展现的淋漓尽致,维稳治安、垦荒开林都信手拈来,兵道鬼谋更不在话下,带着一部残兵老将就能在森林外围剿灭偷猎者的战役中满载而归,着实当起算无遗策的美誉。
“死人不怕冷,当然过得去,要是活人,那就难说了。”
猿山头也没回,脚底下积雪被踩得吱呀作响,他聚了聚衣领,薄薄的一层雪被抖落下来。
澄树怂怂肩膀,品着这句话的深意。他清楚这位境卫统领相比于鼓唇弄舌更善于用拳头讲道理,整个策士府能让猿山高看一眼的人不多,自己正是这寥寥几人之一。
两人一起登上议事殿前的台阶,为了迎接首都来的使者,这里昨天新铲了雪,路比之前好走的多。
“这帮人又有什么吩咐?”猿山斜瞥着年轻策士发问道。
澄树歪着脑袋想了想,“除了听首都当官的啰嗦两句,剩下的估计就是前几天夜戎军的事。”
“夜戎军?什么事?”
“您还不知道?一支小队失踪了,半夜里他们值勤,没声没响的就不见了,凌晨替班的时候才发现。您手下一个人被派去调查,前天才往霜月森林里找去了,我还以为是您下的命令。”
“我在前哨站,夜里才回来,这段时间卫庭里都是珂珂管着。”
境卫有戎守霜月森林这样费时费力的任务缠身,自然不可能天天待在城里,偌大一座卫庭实际上常常阒无一人。如果不是照料伤员的后勤兵常在夜里和清晨升起炊火,那一片军营便会像墓地一般阴森可怖。
这消息让猿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整队士兵失踪?这种事情闻所未闻。
边境上有能耐做成这种事情的势力屈指可数,无非就是境卫、城主府还有那些不服管的赏金猎人,但这事对谁来说都没好处。
如果说是个人所为,那对手的实力最不济也得与自己不相上下,边境上要是来了这样高深莫测的人,怎么会一点风声没有?
话又说回来,他堂堂一个境卫营统领,城主府那边居然在这件事情上对自己缄而不言,这实在不符合往常的作风。
猿山思绪万千,诸多疑惑一闪而过,事实真相更加迷雾重重。
“多事之冬。”他默默念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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珂珂揉了揉惺忪睡眼,极不情愿的从床上爬起来。她在床边稍坐,眼神迷离地望着窗外,阳光让她有点天旋地转。
这段时间猿山统领出门在外,管辖城里境卫的任务就全落在了她身上。
偏偏那帮油滑的老**子只把她当成了乳臭未干的傻丫头,对她的命令充耳不闻,甚至前天还有一个大伤初愈的境卫私自跑到霜月森林里去调查夜戎军失踪的事,到现在也还没个音讯,这让她有些焦头烂额。
她站起身,伸了伸懒腰,清晨的雪并没能持续多久,很好的阳光照映在那蜂蜜一般软糯甜蜜的肌肤上,让她比平日更加美艳动人。
“珂珂。”有人在门外喊她的名字,声音清亮活泼。“该起床啦!”
“我已经起来了。”珂珂翻了个白眼,随即又不满的补了一句:“说过不要叫我的名字,叫大人,你是下属明白吗?”
“别计较这个,猿山大人回来了,我听城门口的夜戎军说他凌晨时候入城,到议事殿见城主去了。”
“老东西也舍得回来?”
珂珂随手一挥,蜷曲成一团的被褥顺着灵力引导摇摆游动起来,平展地铺满床榻。
只见她指尖微动,轻巧一勾,隔空又取来衣裤和轻甲。
“他要是听到了,肯定罚你去扫马厩。”
珂珂又翻了一个白眼,满不在乎:“少废话,我还没洗漱,你在门口等着,一会儿和我一起去城堡区找老家伙。”
“不让我进来吗?”门外的青年笑着戏谑道。
“再动歪念头,打烂你的狗头。”
等到珂珂和青年向城堡区出发,已经是正午时分。
虽然珂珂总是一副没心没肺的男生脾气,但爱美的天性可是一点都不少,明明说只是“洗漱”,却也硬生生是让青年等够了半个时辰。
诺文是个西方名字,他们一家人也都从西方来。猿山统领看上了他自小练就的追猎天赋,栽培他入了境卫营。
规矩上,非本国人不得为境卫,但猿山心里有自己的盘算,首都既然对他增援的要求连个屁也没放,那他自然要想办法给自己找些兵,到时候魂狩真围了城,他至少能带着兄弟们抵挡一阵,好歹让背后的几十万百姓写份像样的遗言。
因为霜月森林里魂狩的异动,大统领和五位队长相继赶往前线,猿山统领的族妹珂珂成了整座卫庭里最大的官。
诺文则因为受伤的缘故,不得不天天困在卫庭调养。
这可给了古灵精怪的管事小姑娘和一秒也闲不住的青年境卫一个正面冲突的机会。闹着闹着,这一对郎才女貌的冤家不但逐渐熟络起来,还成了天天混在一起的朋友。
“我说,珂珂,什么时候能帮我跟猿山大人求求情,让我早点归队呀?”诺文脚步轻盈在前领路,几个起落之间已经跨出了数十米的距离:“我实在是闲不住了!”
珂珂落在后面几步,回答有点嘲笑地意思:“自己学艺不精,叫我大哥撤了职下了禁足令,我求情有什么用?自己从来不知道长点心?”
“嘿,话可不能这么说,围捕‘白雾魇‘那么大的场面一年都碰不到一回,失手也是正常,再说那天参与围猎的哪个没挂点彩?最后要不是我挺身而出挡下它一蹄子,我手下……”
“停,停停停,你那点英雄事迹都在我这翻来覆去讲了十几遍了,你本事多大我不清楚?就会个吹,没羞没臊的。”
诺文还想解释点什么,但珂珂已经一马当先跑在了前面,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对这个小祖宗毫无办法。
城堡区是两百年前北王库尔迦时期遗留下来的建筑,那时候列王割据称雄,皇族同室操戈,举国上下兵荒马乱满目疮痍。
两百年过去,库尔迦的名号早已随风消散,但他一手打造的钢铁堡垒依然傲立于艾瑞玛城中,如一只北方巨龙昂首挺胸。
有六座瞭望台耸立于城堡区角落,笔直如剑,气势逼人。台顶红光明灭不定,与深红外城墙交相辉映,散发阵阵冷冽气息。
厚实的钢铁内城墙将高台连接成规矩的六边形,城内不但市政民用建筑配置齐全,道路更如蛛网般纵横交错。
几队巡守从珂珂和诺文身边走过,即使看到了两人的境卫袖章,也还是稍做了些盘查。夜戎军出事以后,整座城市的紧张感可见一斑。
“我们先去议事殿看看,首都不是来了两个使者么,估计现在还给老家伙耍威风呢。”珂珂想了想,拉着诺文就要往议事殿去。
“我的大小姐啊,也不瞅瞅什么时间了,哪有清早开会开到大中午的,你这会儿去卫庭说不定能找得到他,再晚点呀,肯定都回边境了。”
从卫庭到珂珂家再回到城堡区,诺文已经不辞辛苦地跑了一早上,此时可是一点弯路都不想再绕,但他怎么拗得过珂珂的倔强脾气,凡是她定下来事,绝没有反悔的道理。
议事殿装潢华丽高雅,两尊金鳞龙首狮子像雄立厅门两侧,中间红缎带嵌金丝绒毯穿门而过,直铺至双合楼梯口。
厅内灯烛通明,八根象牙色椴木立柱分庭而立,如士兵般肃穆对望。古旧墙壁上雕刻着朴拙纹饰,有狂龙朝天怒吼,凤王长鸣九天,亦有魔兽暴动,诸国纷争,历史洪流滚滚而过,只留下史诗在当今传颂。
珂珂一向不喜欢议事殿这种地方,沉重严肃的气氛与她的个性背道而驰。
她坚持要先来这里也并不是全无原因,但要跟一脸不情愿的诺文解释兄妹之间的心灵感应这种事着实太令她头疼,不如直接动手生拉硬拽来的爽利。
“今天这儿没什么人呀。”珂珂四周打量着,大厅里空空荡荡不见一人,“我还以为这段时间大家都忙的不可开交呢。”
“有些不太对。”
诺文的眉头皱了起来,虽说议事殿秩序井然规矩繁多,但也绝不应该如此寂静无声。
诺文的提醒让珂珂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芒刺在背的感觉让她不寒而栗。她朝诺文使了个眼色,两人默不作声快速向二楼走去。
议事殿内空无一人!
他们顺着走廊依次搜索过去,所有房间都空空如也,没有遗留的信息,没有打斗的痕迹,仿佛本来就没有生命存在过的样子。
出什么大事了!
珂珂想着,此情此景与失踪的夜戎军如出一辙,她腰间短刀拔鞘而出,刀刃锋芒毕露。
“诺文,你去通报夜戎军,再让他们派人去霜月森林把所有境卫队长都召回来,我们有麻烦了。”
珂珂转身向诺文抛出自己的徽印,语气里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她不敢想象城中大小官员全军覆没的境况。
她快步走向走廊尽头最后一间小屋,胡桃木地板被踩得吱呀作响,墙壁上烛灯明灭不定。
诺文接过徽印,强忍着心中震动,一言不发向楼下走去。
“砰!”
珂珂一脚踢开了紧闭的屋门,血腥味让她恶心反胃,同时也把突如其来的恐惧放射到最大。她愕然捂住了嘴巴,指甲嵌入血肉里,几乎要将半张脸撕扯下来。
短刀“鲤清”从她手上滑落,刀尖直入地板,颤动不止。珂珂感觉仿佛一直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她的咽喉,由她奋力挣扎也休想发出一点声响。眼泪顺着手指缝流淌下来,混合着血味让她近乎昏厥过去。
诺文惊慌地转身,只看到那个女孩仿佛被抽空了灵魂一般僵硬地跪了下去。
屋内,境卫猿山面门而立,不可置信的表情凝固在脸上,长剑透胸而过,不由分说的将他钉在墙上,生机断绝。
窗外,新出的太阳又一次隐匿在层云中,风也停了下来,只有细雪再次无声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