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有七八骑停在西直门外叫门,为首的是一个虬髯方脸将军,身后是看上去有些狼狈不堪的军士。只见那虬髯方脸将军手持宣花斧,身上的铠甲已只剩半截,腿上满是血污,似是伤的不轻,此人正是大同守将石亨。
阳和之战几乎全军覆没,监军太监郭敬率先逃走,中途遇到了皇上的亲征大军。而石亨奋力厮杀,带亲随杀出一条血路,沿着紫荆关逃到了京城。
大军又行了数日,天降大雨,道路泥泞五十万大军在暴雨与泥泞中跋涉,行进速度更加的缓慢,军中将士怨气冲天,士气越发的低落。
正值此时,大军后方探子来报,在大军后方不远处的鹞儿岭附近发现有大量也先骑兵尾随。邠国公吴克忠、成国公朱勇率先来到中军大帐向朱祁镇请命前去阻击也先,此时的王振早已没了主意,朱祁镇见王振站在那里不做声,只好问道:“两位国公打算如何阻击也先?”
吴克忠起身叉手道:“臣愿做先锋,帅一万兵马前去。”
朱勇起身道:“臣率五万精骑押后,我二人定将也先人马阻击在鹞儿岭。”
朱祁镇见二人有如此信心不觉得心中大喜,遂让二人点兵点将立刻前去。
莫不说之前两位国公与同邝埜、王佐与张辅被囚在牢笼数日已折了半条命,这连日来的来回折腾,军中断水断粮,将士们士气早已全无,军中哪里还有精锐部队。二人带上士兵马不停蹄的向鹞儿岭方向赶去,临行前邝埜与钱贵甚是忧心,再三嘱咐二人不可恋战,能阻击两日即可,为大军争取撤退的时间。
大军又行了三日到达距离军事重镇怀来不远处的土木堡,将士们终于松了一口气,再过半日大军进入怀来城就安全了,然后再出怀来到达居庸关了,京师就近在咫尺了。王振也狠狠的松了一口气,随机命大军停止行军,就地驻扎。
“大军就地驻扎?”邝埜愤愤的道:“为何?”
钱贵无奈的摇了摇头:“后军辎重还有一千多辆车马尚未赶到,王振那厮令大军就地等候,暂不入城。”
英国公张辅躺在马车上拖着老迈的身躯起身道:“大军距离怀来只有二三十里,要尽快进入城中才能安保大军完全啊......”
钱贵叹了口气道:“唉,此事皇上也已认同,大军只好在此等候了。”
突然后方探子来报,邠国公、成国公在鹞儿岭遭也先的埋伏,所率军队全军覆没,两位国公均已战死,也先大军已长驱直入奔袭而来,距离大军已经不远了。
战报传来众人无不悲痛与惊慌,邝埜即刻令人前往怀来请城内军队来接应大军。由于无法确定也先军队何时赶到,大军此时决不可妄动,钱贵忍住悲痛令大军即刻挖掘壕沟固守待援。
王振听闻前去阻击的大军已全军覆没,哪里还肯原地等援,即刻命令全军越出壕沟向怀来城撤退。若是几万军队那还好撤,可大军足足有五十万之多,车马辎重之多,就算是立刻拔营也要半日,顿时大军乱成一团,噪杂声、咒骂声、哀嚎声不绝于耳......,而此时并摸不清也先军队到了何处。
这时土木堡的上空乌云密布,雷声大动,似是不祥之兆,遇到这样的异象,将士们的心也开始紧张起来,突然,轰隆一声惊雷,一瞬间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王振被雷声一惊之下,从马背上滚了下来,狼狈不堪的爬了起来,也不顾那一身污泥,翻上马背用他那太监特有的尖叫声叫道:“撤......快撤......”
黑沉沉的天就像要崩塌下来,雨水如注,好像整个天地都处在这雨水之中。四周在一片朦胧之中,大军在大雨泥泞之中艰难前行。
前军带头的几个军士突然停了下来,呆呆的站住了,眼睛里带着恐惧,兵士的嘈杂声瞬间全无,只有马匹的噗鼻声与这旷野中的轰雷声、雨声。给王振牵马的随行太监,眼睛里带着死亡的恐惧,颤抖着慢慢的仰起头看着马上的王振:“老......老祖宗......”伸出一只颤颤抖抖的手指向前方。
王振扶着马背头伸向前,只见前方雾蒙蒙的一片,似是有几人在马上远远的望着自己,不,不是几个,他看的越来越清晰了,是一群,不,是无数双眼睛,像饿狼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这些人坐在马上,手持弯刀与弓弩,像是要准备屠杀已经被他们圈起来的猎物。
王振终于看到这支可怕的骑兵了,只听“啊......”一声,吓得从马背上栽了下来,随着这声尖叫,也先的骑兵挥舞着手中的弯刀,冲向大明这支拥有五十万军士的庞然大物。可怜有统帅能力的将军就剩下英国公张辅与钱贵了,可张辅现在只剩下半条命躺在车驾上,哪里还有能力统领大军。而此时的钱贵首要任务便是保护皇上朱祁镇的个人安全,五十万大军没有指挥将领,顿时乱成一团。
这时,大军左边、右边、后面也突然杀声震天。原来也先的骑兵一直尾随大明军队后面,不动声色,寻找时机发动进攻,这时的大明军队早已被也先的骑兵四面包围了。
饥饿、困乏、大雨、泥泞,这只没有主将的军队彻底崩溃了,五十万大军毫无组织,人人四散奔逃,胡杀乱砍。
钱贵见状,急道:“钦儿、贤儿,你二人紧随皇上銮驾左右,切切保护好皇上。”
钱钦、李贤整了整灰盔,紧握手中长枪上前应了一声。
钱贵接着道:“钟儿,你随我来,大军不可以无主将。”
钱钟紧随钱贵,大雨如浇灌一般的从天空中倾斜下来,钱贵驰马冲进乱军之中大喝几声:“不要乱,不要乱......”。
杀喊声、惨叫声、战马嘶鸣声、暴雨声将钱贵的声音完全淹没了,哪里还有人听得到看得到他,望着早已溃不成军的士兵一,钱贵怔住了,这哪里还是战场,这分明是屠场,此时的明军将士已经无力还击了,像是被饿狼围攻的羔羊......。此刻钱贵的心情只有悲凉与绝望,杀喊声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
此时迎面几名瓦剌骑兵挥舞着弯刀冲向钱贵,他目光迷离似是根本未看到,钱钟一声惊呼,奔到钱贵身前挥起手中长枪刺落一人,长枪又连连刺出,已将冲来的几名瓦剌士兵刺落马下。突然一只箭矢从钱贵背后射来,钱钟眼见忙挥起长枪去挡,可还是迟了一步,箭矢正中钱贵后背,只听“啊”的一声,伴随着一阵剧痛,鲜血从口中喷出,整个人爬在马背上摇摇欲坠,钱钟见那弓弩手正要射出第二箭,心下无暇多想,忙持起手中长枪用力掷向那弓弩手将其射落马下,遂抽出挂在马背上的长剑,冲在钱贵前面冲杀,向朱祁镇的銮驾方向奔去。
钱贵似已精神恍惚,低着头伏在马背上。钱钟见状忙大叫了几声:“父亲......父亲......”,不见钱贵应答,他双腿夹紧胯下战马,左手拎过钱贵的马缰,右手挥舞着长剑冲杀出去,围上来的瓦剌士兵越来越多,过不多时钱钟已身上已中数刀,浑身鲜血直流,身体越来越支撑不住了。
不远处的銮驾旁,钱钦、李贤正挥舞着手中长枪与围上来的瓦剌士兵占成一团,所幸銮驾旁护卫队的数十人都是钱贵的亲随,激战中并未乱阵,瓦剌士兵虽已围了上来,但丝毫没有攻进来。此时突听不远处一声嘶力竭的呼喊声:“大哥,三弟......”,钱钦、李贤猛的一抬头,见钱贵与钱钟正被几十名瓦剌士兵团团围住,钱贵伏在马背上已一动不动,钱钟浑身是血,身体摇晃着挥起手中长剑正在厮杀。
“父亲......二弟......”
“义父......二哥......”
钱钦、李贤同时呼出,只见钱钟回头向銮驾方向看了一眼,身子一晃跌落马下,那群瓦剌士兵立刻围了上去,马上昏迷的钱贵也被瓦剌士兵刺落马下,乱刀砍了下去......
李贤见状悲愤之情难掩,一阵热血上涌脸上青筋暴起,一声长嘶便要奔上去。钱钦将手中长枪在李贤身前一横,大呼道:“三弟快保护皇上走......”。
此刻绝不是悲愤伤心的时候,李贤收回那双带血的双眸,挥起手中长枪大喝一声随钱钟冲杀出去,銮驾紧随其后。
此刻朱祁镇坐在他的銮驾之中,满脸惊恐的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这不是书上说的风花雪月,不是夜卧谈兵,当自己亲眼见到这残酷的屠杀场面,彻底被震慑住了。几十万士兵奋力拼命的厮杀,刀剑刺入人身体时那毛骨悚然的声音,四处喷溅的鲜红的血,垂死士兵声嘶力竭的惨叫声,战场上战马嘶鸣,打得昏天暗地,血流成河,尸横遍地,犹如人间炼狱。此刻他才明白,他错了,可一切已经太晚了。
此刻的王振,可想而知是多么的绝望,随从太监守卫早已奔逃的无影无踪,他在泥泞之中乱滚乱爬。混战之中他一把抓住了正在奋力拼杀的护卫将军樊忠。
“保护我,快保护我......”
樊忠回头一看正是王振,他气不打一处来,扯住惊慌失措的王振大声喝道:“王振,你这个恶贼,俺要为天下人杀了你!”说着,挥起手中大锤砸向王振的脑袋,一声惨叫,王振的头颅被樊忠砸开了花。
杀得好,杀得痛快!这个大宦官、大奸臣终于死了,此时樊忠心里是无比的畅快,樊忠倒下了,后背已中了数箭,他望着血泊中的王振,含笑闭上了双眼。
钱钟、李贤正带着皇上的銮驾奋力冲杀,一条血路俨然杀了出来,可身边亲随已所剩无几,后面追击的瓦剌骑兵越来越多,笨重的銮驾移动速度太慢,照这样拼杀是没有活路的。钱钦望着李贤道:“三弟,你带着皇上快走,我断后。”
李贤大声道:“不,大哥,要走一起走......”。
钱钦道:“三弟,若是这样我们谁也走不了。”
李贤仍是不愿先走,钱钦怒道:“快走,你是要我死在你面前吗?快走......”.
李贤心中悲愤,更是无奈,拉起朱祁镇的銮驾向南奔去,所剩几名亲随亦不愿离开钱钦,各自横刀立马挡住前来追击瓦剌士兵。
厮杀,惨烈的厮杀,钱钦身下已堆积了数十名瓦剌士兵的尸体,他没有倒下,他手握长枪立地支撑着身体,最后望了一眼南方。李贤回头,远远的望去,追兵已经越过钱钦追杀过来,他双眼冒血,看着孤零零伫立在那里的钱钦,声嘶力竭的喊道:“大哥......”,血似乎已从他的眼睛中冒了出来。
错误已经无法挽回,他是一国之君,他要狼狈的逃走吗?不,他不能走,他已经失去了大明的五十万精锐,失去了大臣,失去了随身所有,他不能再失去大明的尊严。朱祁镇决定不再逃窜。他掀起銮驾布幔对李贤道:“朕不走了。”
李贤回头看着朱祁镇,心中说不出的滋味:“皇上......”。
“朕不走了。”此时朱祁镇面无表情:“朕错了,朕......朕不能再丢了大明的颜面”。
李贤此刻心中无尽的悲伤一下抑制不住了,血泪夺眶而出,此刻他像个孩子一样跪伏在朱祁镇面前失声痛哭,一只手握紧拳头不停的捶打着地面。
朱祁镇仍是面无表情,低头看着伏在地上的李贤道:“李贤你快走吧。”说着取出调令三军的虎符递到李贤面前:“这是朕的兵符,你带着它回到京城交给于谦,让于谦火速调集京城附近的驻军保卫京城。”
李贤猛的抬起头看着朱祁镇:“皇上,皇上快跟臣一起走,我们一起回京,大明不可一日无君啊!”
“君?哈哈哈......”朱祁镇凄惨的笑了几声:“朕配做君吗?”
李贤此刻却无言,如今的这个局面怎么不怪皇上呢?他若不是宠信王振怎会有今日之败?可现在皇上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这让李贤近乎崩溃的心稍稍有了一丝安慰。
朱祁镇正色道:“若是大明能躲过此次灾祸,就让太后与大臣们另立新君吧!”
李贤一惊道:“皇上万万不可,我们......我们定能安全回到京城的。”
“李贤接兵符。”说着,朱祁镇将兵符重重的砸在李贤手里道:“快走。”
“臣不走,臣......”
朱祁镇突然拔出腰间护身匕首抵住自己的咽喉道:“你若不走,朕现在就死在你面前。”
“皇上......”李贤心针扎一样疼。
“走吧......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眼看瓦剌追兵越来越近了,李贤收了兵符满面血泪对着朱祁镇拜了三拜,握起长枪起身上马。
“李贤......”朱祁镇叫住李贤。
李贤策马看着朱祁镇。
“回去告诉皇后,朕......朕对不住她......”朱祁镇哽咽了:“若有来生......若有来生朕还娶她为妻。”
李贤没有再回头,他已不敢再回头看。
朱祁镇安静的坐下来,等待着决定自己命运时刻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