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何事与费口角，争教气血难平。枉是一夜愁，偏赋无用情。只由自愁心，游离南北西东。想欲眼情肠，教这利锁名缰。生教多愁善感，引无数事烦心。番看人世古今伤心事，那个由头不是此，道也奇景。
无病呻吟，遂是自叹。此联上文，范、洪、宇文三人清明踏青，游历汴河，逢高士谈，亦甚欢喜。品诗话古，慨隋炀故事，论之功过。不料各生分系，于归途中，各不言语。至城内，沿街为赏诸景，亦感繁华，后高士谈别，余三人于欣乐楼，洪皓点菜尽求为奢，言不许一味有缺，后又取高阳店流霞酒一盏。须臾，一行菜者，左手杈三碗、右臂自手至肩驮叠约二十碗，菜于桌上，三人当饿，自吃不顾。
罢后乃行街，各看繁华。至宅中，各自回屋，呼之夜宵，皆亦不应。但行将夜幕，渐于斯临，暗影大地，飞檐游阁间，静寂无声，只听清风捎树，门扉煞音色。这边范正平方与范正春议，便乃接小厮报，言今得一书。范正平接来瞧，乃宇文粹中书，便言小厮退去，自亲为送。小厮所闻嘟囔道：“一赶考之士，何故劳老爷亲去，我行便是。”范正平为道：“你是何知，官家为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量你不知，且去罢。”小斯闻乃退去。范正春见乃道：“兄长何故为怒，一小斯自不知情。焉知叔通虽外朴素，却身出钟鸣鼎食家，诗书簪缨族。其祖宗象累赠太师、魏国公。其父邦彦历任朝奉大夫、尚书屯田员外郎，累赠太师、齐国公。却不知当年国公于朝为官正盛，安于请职外任。”
范正平道：“此倒我有耳闻，虽叔通之家尽为朱紫，是为富贵，犹其家自州桥为过御街，入兴子行街可见。我虽未入，但隔围墙相望，里厅堂楼阁，峥嵘轩峻连后一带花园子里面树木山石，亦都蓊蔚洇润之气，当比我家更甚。独惜自其祖自宗象一代便支庶不盛，只生邦彦一子。虽还有几门，却俱是堂族，没甚亲支嫡派。至于邦彦，初于京为官，生有一子，却少而夭折，自便苦恼，为请道人求法。道人言此京城地协堪舆，无多男之祥。接便请外迁，将京中宅院数卖他人，于地方为职。却亦奇也，后生三子，为粹中、黄中、时中，又一女唤妍中，嫁于蔡右丞子。”
范正春闻乃再问：“当日兄长为开封尉，蔡右丞之亲有向氏于其坟造慈云寺，规欲自结，奏拓四邻田庐。民为相诉，兄长按视于法，以所拓皆民业，乃令不可夺。却蔡尚书所持不可，兄长便与民挝鼓上诉官家，因而蔡尚书坐罚金二十斤。因事其蓄恨于我家，后及其当国，乃言兄长矫撰父遗表，兄长自因故下狱，被之捶楚甚苦，自此两家为仇。”范正平闻乃忆旧事，自为叹道：“时若非正思，据理力争，言因依旧制，凡传圣语，受本于御前，请宝印出，注籍于内东门。后又为呈永州传宣圣语于御前，官家看又有御宝，又令验内东门籍皆同。故方狱解，羁管象州，恰正逢赦令，方得以回京。”言罢自为悲。
范正春为以慰，又道：“叔通之兄粹中，为蔡尚书弟蔡卞之门生，崇宁二年，其进士及第，为中书舍人、翰林学士承旨，又娶其族女，是为甥婿。且是今年，兄长为弹劾蔡卞尊私史，以压宗庙之恶，有过于惇，去年封事，数千人皆乞斩京、卞，公议于此可见矣。”范正平所闻道：“此事我自为知，何故今提。”范正春道：“兄长为弹劾，且后求官家亟待正典刑，以谢天下。蔡卞虽未正典，仍降少府少监，分司南京。而粹中以之门生，为之甥婿，亦被弹劾，外放知绍兴。念自与叔通家为不合，兄长何故为礼。”范正平笑道：“世间事，安能如此度之，我虽不喜二蔡，却是粹中饱含诗书，多为官家建言良策。今明虽为所累，却实为昔日石鼓之事，思来当与我何干。”言罢便乃持书信与寻黄中。
时黄中自思今日事，故于多忧，遂启窗为看，一月黯然天迹，层云之畔，半圆一片，忽之亮暗，又为物影过，便欲为奇，自遂启门为出，立台阶之上。方觉于内为窗所格，致不见他物，只独见一月。今行于外，见乃群星，熠熠如钻，微微白光。或疏散各方，或密集一簇，化而银河，当王母金簪过，何处牛郎、何处织女？思观自为所触怀，乃填《虞美人》词道：“此时无常无人伴，一生许多愁。夜漫江月何时明，茫茫九州烟锁层层月。人生此路少知己，只许笑斑竹。山河斫去几迹留，唯有一月知情圆复缺。”
吟罢自又思茫茫万里外，月亦故乡园，此节为思亲，望月怀远，父母有恙，兄弟可好，妻隔阴阳，不忍思量。观又身上衣，为母临行连夜密缝，今亦别一月，未寄家书，此当为道父母莫牵念，明月与传。复念唐人晁衡《望月望乡》，接乃骚首吟之云：“翘首望长天，神驰奈良边。三笠山顶上，想又皎月圆。”掐值范正平过来听见，笑道：“传唐人秘书监晁衡，为倭奴国人，本名仲麻吕昔日，年轻时乃留学唐土，长久未归。多年后其国又派遣唐使，其思乡为切，乃要同归。故其友人于明州海边为之饯行。夜幕降临，明月当空，仲麻吕望月咏为此诗，盛传至今。且不知叔通今日为吟，可为思乡故。”
黄中自道：“父母于堂，日乃思未请安，不知身体安好。且兄长行于南，亦不知情如何。”范正平闻乃笑道：“今有一物，可解你忧。”虚中问故，范正平将书信予之，虚中接过启封为看，罢乃问道：“子夷兄，时为弹劾蔡右丞。”范正平笑是，黄中为道：“我自偶看其折，上之六事，为之概括，细细条理，自为有据。一乃因诬罔宣仁圣烈保佑之功，欲行追废；二乃凡绍圣以来窜逐臣僚，皆由卞启齿之后施行；三乃宫中厌胜事作，哲宗方疑未知所处，惇欲礼法通议，卞云：既犯法矣，何用议为。皇后以是得罪；四乃编排元祐章牍，萋菲语言、被罪者数千人，议自卞出；五乃邹皓以言忤旨，卞激怒哲宗，致之遭远谪，又请治其亲故送别之罪；六乃蹇序辰建看详诉理之议，惇迟疑未应，卞即以二心之言迫之，惇默言不敢反对，即日置局，士大夫得罪者八百三十家，凡此皆由卞谋之，而京行之。我自为读，感文章之义，恐己再行十年犹不可及之。”
范正平闻笑道：“叔通莫谦，自才名久传，且公之兄更为文章盛名，当名士首也。却为此事为牵连，兄之惭愧。”黄中闻道：“兄长自非心窄之人，子夷兄大可不必自责，且朝堂之人，意见不合，自为常事，此方可使官家兼听则明，否为偏听。况兄长于信言公人品贵重，自可为深交。”范正平闻笑道：“令兄高洁，且若非石鼓事，安不可为此。”黄中疑为问故，范正平道：“此事为牵连，不过旧日之事由，不知叔通可知雍邑刻石。”黄中言知，又道：“其于唐初出土于今陕西路，出天兴三畤塬，或言出陈仓，故便有陈仓石鼓、岐阳石鼓之称。石鼓共十只，每面均凿刻文字，名为石鼓文，其铭为《吾车》《汧殹》《田车》《銮车》《霝雨》《作原》《而师》《马荐》《吾水》《吴人》十篇，因多言渔猎之事，故又称为猎碣。”
范正平闻乃赞道：“叔通果然博学，此石鼓寻之，其上文为精品，故时大家虞世南、欧阳询、褚遂良等前往临摹作拓。又韩退之为题《石鼓歌》言：’鸾翔凤翥众仙下，珊瑚碧树交枝柯，金绳铁索锁纽状，古鼎跃水龙腾梭。’一时当为盛事，后为战乱之失，是为惋惜。”虚中闻道：“何有惋惜，今石鼓为司马温公之父所寻，置于凤翔县府学门楼之下，仅为遗憾，十缺其一。幸是庆历年最后一面为寻，却已为农家用以舂米臼，残破不堪，又风吹雨淋，剥泐之字更多。是而官家下诏，将十面石鼓运至汴京，先存孔庙，命金匠于石鼓刻文上浇涛黄金，后又将石鼓移入御前藏之，且不知与兄长何故。”
范正平道：“此事为可惜，令兄喜好古物，故为宫侍以钱，为寻拓片，由而事发，官家怒之，幸众人为请，仅以免以月俸。”黄中为知，乃道：“此我知当日为寄拓片于我，请之惠存，且言语告为不易。兄长之好古博学，自我难比，故自小为族邻喜。不似于我疏狂，致族人厌之，邻里嫌弃。又无有大志，不可持恒。而今立冠年纪，一事无成，犹自命清高，实百无一用。”罢乃自叹息。范正平闻乃言道：“叔通何必恼之，自古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再劝仍见不语，便乃道：“我闻光弼之言，你乃携友同来，不知友人现于何处。”黄中道：“其乃舅家表弟，年纪相仿，又家隔一乡，自然多见。后同席而坐，同榻而卧，同与学堂，自形影不离，诸事可言。此番入京应考，自然同路，于途逢他亲，自要续话，不知今日可是至京。”
范正平道：“世间逢此一年龄相仿，兴趣相投之人，实乃不易。他日叔通如若见之，当邀同居此，共为论文。”黄中言是，是乃忆今洪皓事，是乃叹道：“昔先生为言夫子云：‘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再语自恃无知，或乃无知；自恃有知，真乃无知；智者减半，愚者全无。世多无知者，遂多有知者。此当为世，天下大同，不谓乎好。今日之举当为背言，惹去众人不快。”
范正平闻言，便乃指天上之星道：“此为我观，群星闪烁，倾为羡慕。却不晓其亦有恪尽职守之无奈。世间之事安可顺之，若顺则无意义。今日事我由子青说来，闻之无大事，乃各所重不同，此当常理，世无同人，亦无同心，安可同思。”黄中不语，范正平又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人亦非圣贤，况圣贤亦非完人，亦有所失。隋炀自有所取，有所不取。其功自有，汴河之利，民至如今仍受赐。其过当有，自民于受罪。于后世之人，观其得失，亦是多面。譬此园花，观赏之人不同，亦就千姿百态，或而孤芳自赏，或而争奇斗艳。是亦关之重点不同，观右为壁，观左为崖，横看成岭，侧看成峰。”
黄中觉之有理，又念于夜，风吹树摇，庭下叙话，觉是不妥，意邀入内。范正平遂入，二人相与坐下。黄中便续前话道：“子夷兄，我意非说隋炀无过，倘若无过，又怎亡国。我意隋炀于今时看，是谓有功。而唐王朝谥之为炀，未免有失公允。周公著《谥法》，道：‘好内远礼曰炀，去礼远众曰炀，逆天虐民曰炀，好大殆政曰炀，薄情寡义曰炀，离德荒国曰炀。’意朋淫于家，不奉礼，隋炀非如此。唐之为己正统，恶于其人，是觉冤屈。昔文王言纣荒淫，文王生百子，纣王只一子；唐人道隋炀淫乱，高祖生二十二子、女十九，隋炀不过三子二女，是谁荒淫，可见一斑。胜者书史，虽可略加，却不应如此过之。谓道有才有德，是谓明君；无才有德，是谓平庸；有才无德，谓道暴君；无才无德，谓之昏君。隋炀实有才，独无德，方为暴君，而炀谥乃昏，隋炀非昏。何以如是祖君彦书《讨隋檄文》，道：‘有一于此，未或不亡。况四维不张，三灵总瘁，无小无大，愚夫愚妇，共识殷亡，咸知夏灭。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罄竹难书，何至如此。其当如子贡之言：‘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隋炀亦商纣一般，天下之恶，皆归于他。”
范正平听此，又思范正春所述，想洪、宇文二人言过慷慨，未明观点，故有此争，不相往来，道些好笑。又感黄中观点，亦颇有理。便道：“叔通，此言不差，隋炀非暴君，谥号炀亦不足盖其一生。《论语》有云：‘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观隋炀之才，虽不得君子，亦文质彬彬。然有道：‘功成而德衰，有善始者实繁，能克终者盖寡。’隋炀正是若你之言，功成而德衰。观当隋世，民之谓苦。炀帝于隋规划，乃至眼界，古今帝王，无人可及。然其不虑民之所想，亦是当言：‘为君之道，先须有百姓，如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隋炀非暴，是乃过急。急于其志，道：‘轥轹轩唐，掩吞周汉。子孙万代，人莫能窥。’以至妄自尊大，不喜谏言，是故能克终者盖寡。”黄中自听此言，胜读十年。是谓道：“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便自惭见识短浅，默于自悔。致范正平何时出门，倒是不知，忽为知觉，知忆其人行时，言乃好生休息，莫是多虑之句。
黄中自心难平，步于房中，往来而走，又繁以思索，君道为何。昔隋炀书《讨高句丽檄文》云：“黄帝五十二战，成汤二十七征，方乃德施诸侯，令行天下。”当之豪气。又隋炀言，道：“我性不喜人谏，若位高通显而谏以求名，弥所不耐。至于卑微之士，虽有宽假，然卒不置之于地上，汝其知之。”世朝之上，不乏其人讪君卖直，却仍忠义臣子逆耳之言，流出肺腑，非沽名卖直，实为国忧。察纳雅言，进贤退不肖，实是君王之难事。系隋炀此言，一面而全，昏暴之行。细味隋炀，是谓英雄，是谓魔鬼，道魔鬼犹英雄，英雄犹魔鬼。
却于思索，案桌铺纸，提笔研墨，心腹有诗，遂笔墨迹，书道：“隋炀国运计，凿此运河长。功掩吞周汉，气遮轹轩唐。千里赖通波，万家借以荣。二王稍逊色，共禹相论功。何奈巨功业，谥同长城公。玄感起兵事，蒲公赴瓦岗。草寇各自封，王侯割土疆。太原唐国公，洛阳司监宫。忙乱塞北迹，掩泪江都巡。驰道鬼苦诉，沿途吏泪动。东城骁果乱，成象英雄冢。昔往平陈业，半亩葬雷塘。几行树烟柳，一水伴豪雄。思此悲感言，谁落此堪中。斯人做已眠，后世忍思量。水殿龙舟事，鱼龙百戏行。长城起燕山，东都号名城。西行张掖郡，北出塞漠行。急功好近利，尽数谏者亡。苦民久不堪，三征战辽东。至于败雁门，流涕目乃肿。夜惊火及宫，性改喜萤虫。大志何所向，大业何完成。交鸩美人手，免辱治乱军。赵王己作死，宫妃何所寻。刀斧加身至，玉带自解终。君生说恩情，君死草敛葬。呜哉悲泣天，云都罪竹罄。何以怨至此，今日受赐仍。奈何强加过，口吐没其功。昔时犹可恕，劳而不得偿。今世为怨何，偿得劳未精。君道殷鉴远，后世不赴尘。此情可得思，此故可复量。犹遂时今日，谓昏谥作炀。得知有才治，有才遂国亡。士皆与高迭，亦可为君王。武功自多论，才情无敌颂。有才无德暴，忍不念饥民。无情却有为，魔鬼犹英雄。千载时境迁，知者自感君。”
罢又自读来，更几词句。见夜更深，遂自躺去，闭将双眼，欲要睡去。此过一时，复来辗转，愈发没有睡意，不知过多时，亦不曾睡，想又几回魂梦君影，便自为起身踱步，吟乃敦煌曲《望江南.天上月》道：“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夜久更阑风更紧。与奴吹散月边云。照见负心人。”罢自为念语：“天上月，望鸿飞来，知君在渝州。思此重念，又寻纸去，于填《望江南》词道：“鸿飞来，未得见尺素书。恨于雁至衡阳处。催鸿江州更远顾。知君在渝州。”写罢遂读，复想春来时分，万物复苏，鸿雁皆自南于北来，又何传去渝州？亦甚可笑。还催过衡阳，不晓衡阳回雁峰，谓道：“南海北海，雁不过衡阳。”
夜如何其，如夜未央，虚中思自乃躺之，又几时睡着，知睡多久，却是不晓。时又夜梦惊醒，再于反复，却再无睡意，遂于想之间，着好衣裳，推开门来。天际略白，西边月色，朦朦胧胧，倒夜尽天明，添几分诗意。看于此景，便想昨梦中坐起，写得几句诗，苦思冥想，想他不起，便至桌案覆寻，终是不见。思昨夜定书纸上，又观窗有缝，想应风吹于外，自不得寻。又星点记忆，于思一瞬，便于纸上书：“一字成霜两泪冰。浅将浓墨字字清。”后两句便不记，再想未得。但记昨事，翻看诗作，读又几分，却觉平平，自觉可笑。
思乃倒听脚步行来，出门瞧看，才觉山迹，日头初升，朦胧月色，亦早不见。转眼见范正春，便前迎着。范正春见为招呼道：“叔通，今日倒起早。”黄中笑摆手道：“子青兄，岂不更早。是云‘谓言侵早起，更有夜行人’。”范正春自也笑来，又道：“门外一人，自称吴彦高，言为你亲，可是识得。”黄中闻乃惊，忙道：“自然识得，是舅家表弟。本一同自成都府来，入京应考，却于途中逢友，便于分别，相约城门茶棚相见，不想逢于光弼至此。本于昨日去寻，道是忘记。想来他寻至城门，经由多方打听，遂到此处，思却些对不住。”范正春听着，又于给一信，示意为吴激送。黄中接过，打开来瞧，其上一诗道：“晓春三千愁，知发一刻钟。水鸣山涧深，云进天阙空。情取碧枝绿，意与浓芳融。才疏枕佳句，寄难去向东。君与春和住，折花莫惜痛。譬成洛纸贵，赠我奈换金。”
黄中看罢，为之兴奋，清晨雾霾扫而空。自便思量，首句“三千愁”，当太白诗《秋浦歌十七首》句“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次句“水鸣山涧深，云进天阙空”，不正与南朝梁王文海《入若耶溪》句异曲同工，道：“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五句“君与春和住”，亦正取王逐客词《卜算子·送鲍皓然之浙东》，道“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尾句“譬成洛纸贵”，《晋书·左思传》有载，道因左思书《三都赋》，于是豪贵之家竞相传写，洛阳为之纸贵。还有太白《将进酒》句道：“呼儿将去换美酒。”想至于此，遂来灵感，思虑半刻，难成诗，总些杂词。忽念前自写一诗，道他不知便留范正春于庭内，自奔屋中，找纸研墨，写道：“春时花拂柳，欲晚向夕阳。林斜层楼染，花卷锦绣长。垂直钩水流，谢公屐山青。朱紫蔑吾身，白丁讥我行。思与辩是非，心闻语扶膺。夜郎非自大，苔花犹要芳。”写罢，折于信封大小，拿于手中。方跨出门，又与思索，便觉不对，首句“欲晚向夕阳”，此为清晨，由他看了，岂不笑话。复至案前，将拆弃之，重寻新纸，改作“欲早向朝阳”，便合情理，如此不差。
黄中向门外去，范正春随其后，告他道人在前厅，其又奔前厅。至厅房前，见一男子，手摆于后，挺直站立，仰首观壁上李咸熙《晴峦萧寺图》。黄中笑道：“彦高，怎寻此处？”吴激转头乃言：“叔通表哥，让我好找。怎好问我，如何寻此，你可不知。”黄中笑而不答，见其手中包袱，觉之眼熟，这便接来。吴激笑道：“前日至城内，不见身影，一通寻思，还道你未至。昨日待你一日，不见踪影。至晚方问茶棚小厮，知你至此，故今日来寻。不知你怎般着急，包裹都弃在茶棚，还是小厮于我。”黄中闻笑道：“是为兄过错，我还言是分别时，包裹丢于你处，就未去寻，此为你得，真大恩不言谢。”黄中遂行礼，吴激摆手道：“罢了，奈你无何，你这且行且丢之毛病，可非一次，此望难改，终那日便将自己也丢了去，且自拿好。”罢乃递黄中，范正春见之，乃于两人道：“即是叔通朋友，且于后堂相叙。”听此，黄中将范正春介绍于他，吴激行礼，与范正春，道：“在下吴激，字彦高，祖籍建州，后迁入川，于成都府居。”范正春回礼。三人入后堂，范正春招小厮奉茶，又拿点心，嘱咐二人吃喝，吴、宇文应着，此洪皓至，互为引见，自相熟悉。范正春便辞，乃令洪皓招呼。
吴激道：“我之诗如何。”黄中自是称赞，洪皓索之瞧。黄中又将自己所写交于他，吴激瞥眼道：“这非和韵。”黄中为笑道：“如此匆忙，我如何和之，书此一诗，已然厉害。”吴激道：“昔魏文帝乃令曹子建七步成诗，诗谈兄弟情，不含兄弟字。想其不至七步，便吟一诗。”黄中笑答：“我怎可相比，陈王为建安之雄才，惟堪捧驾。天下豪俊，翕然趋风。甚连谢灵赞之：‘运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分一斗。’我之不敏，窃慕高论，不敢比之。”
吴激自笑道：“量你有自知之明。”说罢来瞧道：“此诗起意不错，一副远遁之态，不为功名累，又自恃有才，自比太公垂直勾，当遇文王。又脚着谢公屐，身登青云梯，颇些深意。不过此句‘朱紫蔑吾身，白丁讥我行’，又是谁人欺你。”听此，黄中道：“非也非也，此一时之举，毕竟仓促，才疏学浅，我意是乃，我与这世一些格格不入，不得朱紫，又非白丁，无奈写罢。”吴激道：“想来也是，你性情孤僻，但又何人可欺你。尾句“夜郎非自大，苔花犹要芳”。夜郎自大，意之明了，不过苔花要芳，倒难知意。”
黄中道：“众人只晓苔藓生街角阴暗潮湿处，如释智圆和尚诗《苔》云，道：‘与僻偏饶分，苍苍称静吟。闲阶经雨遍，峭壁度秋深。色冷分禽迹，痕幽入树阴。衡门终岁在，车马绝相侵。’却不晓苔亦可开，于春风阳光不至处，米粒微小，不自惭形秽，如牡丹、菊、兰般，豪气盛开。”吴激听罢，自有所思，道：“‘夜郎非自大，苔花犹要芳’。此句甚好。自视于苔花，要向春光，一般盛开，表哥诗风见长，不错不错。”又问苔花之小，如何察觉。黄中答：“说来惭愧，少时因《大学》不熟，父令于墙角站，便见苔，后置假山上，为之盆景，方才察觉。此之盆景，我请你见过，山水盆景，洞庭湖石，隐似猴模样，旁栽一松，你道似黄山迎客之松，莫非不记。”吴激恍然知晓，乃道：“我忆得知其石形如猴，谓之猴山，猴头有缺，是我拿汉白玉削去，你取青苔遮之。那松亦好，于石之侧，当猴山松。全景取四字道：‘猴山迎松黄中居’。”黄中闻乃笑驳道：“你方为猴王。”吴激又问：“现在何处，久是不见。”黄中答：“已有时日，福寿彩盆破，树便栽园中，石埋在下。”吴激为之惋惜，又赞黄中诗作，洪皓随之。黄中听言，乃道：“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
二人再欲言，却时范正春至，与三人道：“正堂有贵客，三位可行拜礼。”洪皓问故，范正春道：“太常少卿、给事中温禹弼至府，与兄长谈，故话所及三位，自为引荐。”三人不解，相问何故所见，范正春又道：“此人名温益，字禹弼，乃今科主考官，可是不愿见。”三人遂皆要见，乃随范正春至正堂。见此正堂比之后堂更大，亦柱开三间，如澄源阁布置，堂正中一匾，道：“忧乐堂”，乃仁宗皇帝御笔。下紫檀雕螭案上，设青绿古铜鼎，壁悬苏东坡《石竹神品》水墨大画，左右联道：“笃于忠亮当自陈，每以天下为己任。”乃王荆公笔墨。案上青瓷，皆出汝窑，自然上品，青瓷如徽宗言，道：“雨过天晴云**，这般颜色做将来。”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玫瑰椅，各雕灵芝图案。上范正平坐左，温益坐右，三人于前行礼拜见，范正平一一引见，各通姓名。后各人与坐。范正平谈自亲为考，理应避监，又问开举事宜，温益俱答。
相谈一时，范正平起身道解手，自先离。温益遍问三人学识，又告应试诸项。三人遂极尽阿谀，相奉承能事，颂之诗名著天下，又称此次为文衡，为国择才，当官家信任，复请温益予指导。温益闻乃道：“哲宗元祐三年，苏东坡主持贡举，于锁院写下题目，乃是《扬雄优于刘向论》一篇，令人送门人李廌。但李廌不在，题目为章申公两子章瑗、章持所得，二人揣摩题目，照苏轼文风答卷，因有弥封、誊抄，东坡无以辨识，终章瑗中头名，章持得十名，李廌反落第。后哲宗皇帝知，东坡遂贬谪儋州。”吴激听此，便请温益效东坡故事，其人大怒，连道：“丕休哉。”遂离去。范正春送客，归来与三人道：“《尚书·益稷》载舜、禹、皋陶之论，并相告诫，禹儆戒舜，莫要傲虐，不要荒淫。舜诫众臣，不要面从，己有错，定指出。中舜、禹篇道：‘禹曰：都！帝，慎乃在位。帝曰：俞！禹曰：安汝止，惟几惟康。其弼直，惟动丕应。徯志以昭受上帝，天其申命用休。帝曰：吁！臣哉邻哉！邻哉臣哉！曰：俞！”
洪、宇文二人闻之，乃致歉，言己过逐名，忘书生意气。吴激独思，观之亦表谢意。后三人至舒阁，各与坐下，小厮奉茶来，又置糕点，道范正春遣，说罢便离。三人道刚事，黄中于自责，道：“父时教我诵《大学》，言此为人之本，其有八条目，道：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今日之举，当为惭愧，心不正，何以修身，无以身修，何以家齐、国治、平天下。愧父母教诲，先生循循诱导。”洪皓亦惭，吴激独喜，二人问故，吴激道：“我忆先生，其有一女，好生美貌，西施容颜，飞燕姿态，颇有意趣。”黄中鄙视于他，吴激倒笑他不甚风情，后正颜道：“先生满腹才华，却不自傲，咄咄逼人。一身诗意，谈吐之间，育有道理，名是大义。念之谆谆教导，永生难忘。待日后后衣锦还乡，荣归故里，定要程门立雪，深意拜访。”黄中道是。
再各言此两日见闻，又道往事，说些趣事，洪皓不免插嘴，昨日矛盾，自于和解，化于浮云。笑谈之中，你道一句，我随一句，自是甚欢。黄中谈范正平，吴激亦之倾慕，谓道君子大成。此一小斯来道三人于厅间食午饭，三人遂至，见中乃梓桐木圆桌，九张乌木椅凳圈置在边。范正平、范正春已是坐下，三人便前致歉意，范正平道无事。黄中介绍吴激于他，范正平与搭话，后各方坐下。见桌上看菜有三，一为绣花高饤八果垒，以银器堆垒着香圆、真柑、石榴、橙子、鹅梨、乳梨、花木瓜；二为缕金香药，银盘盛脑子花儿、甘草花儿、朱砂圆子、木香丁香、水龙脑、史君子、缩砂花儿、官桂花儿、白术人参、橄榄花儿十盒香料；再者为雕花蜜煎，以浦城冬瓜置于枣木寿架台，刻假山、龟、鹤、寿星、仙女，异常精妙，观之犹胜欣乐楼。见三人细瞧，范正平问道：“昨日清明游，吃过什么。”洪皓答：“出朱雀门，直至龙津桥。自州桥南去，当街水饭、熬肉、干脯。玉楼前，獾儿、野狐、肉脯、鸡，梅家鹿家鹅鸡鸭兔、肚肺鳝鱼、包子鸡皮、腰肾鸡碎，每个不过十五文。”
洪皓历历所数，黄中话添几样，吴激好生羡慕。罢了，便有小厮撤去看菜，接上蟹生、灸鱼、水腌鱼、肉鲊、瓜齑、算条巴子、炉焙鸡、蒸鲥鱼、蛏鲊、醉蟹、黄雀鲊、羊头菜羹、烧羊头、羊舌托胎羹，观之即香。范正平道：“且尝桌上饭菜如何。”五人遂启筷，各味逐品，各色皆尝，赞声不断。吴激问道：“家中可有厨娘。”范正平道：“乃是妻兄家女，籍在岭南，现居朱仙镇。因过及笄之年，家中便送此，以寻好人家。”范正春接道：“三位不知，岭南无问贫富之家，教女不以针缕绩纺为功，但躬庖厨，勤刀几而已。善醯盐菹鲊者，得为大好女矣。斯岂遐裔之天性欤！故俚民争婚聘者，相与语曰：我女裁袍补袄，即灼然不会；若修治水蛇黄鳝，即一条必胜一条矣。”四人闻来便笑，吴激道：“我闻苏杭地，中下之户，不重生男，每生女则爱护如捧璧擎珠，甫长成，则随其姿质教以艺业。”
范正春道：“是也是也，手艺之高，恐御内不可及。亦有乐事，有一太守致仕，欲享清福，偶想京中一宴，饮馔可口。便使京中友，荐一厨娘，友推一人。至府中，太守以相贺为名，备之便饭，五荤五素。厨娘张口，先备羊十只，葱五斤。一道菜仅用羊脸上两块肉，所剩部位，皆弃不用。太守心疼，厨娘道：‘除此之外，皆非贵人所食。’二日上午，太守将厨娘召去，大为称赞。厨娘殷殷拜谢，道：‘昨天试厨，幸而贵宾还中意，请照例犒赏。’太守愣住，随吃便饭。便支犒赏。正踌躇际，厨娘从容道：“想来要知成例?”其探手入怀，取一叠花笺，捧向太守，道：“喏，此未至府时，京中官员犒赏单。”太守取来瞧，上写：“每大筵，支犒钱十千缗、绢二十匹;常食半之。数皆足，无虚者。”太守无奈，只照例支给，不到十日，遂寻借口，将之打发。”
洪皓惊之，问事当真，言自己家中恐亦难支付。洪皓曾祖士良，赠太师，祖父炳，官至中大夫，赠太子太保、右仆射既右丞相、纪国公。父彦暹，字子深，于朝官至右通直郎。洪皓与母居饶州鄱阳，母多病，自少出门。洪皓又道：“此般厨娘，非富贵之家不能用，不过小妹之艺当此。”范正春道：“那是自然，今日小妹做菜，我观之，其开随身箱笼，厨房用具，一应俱全，连砧板都自带。而且好些家伙，锅铲之类，皆白银所制，璀璨耀目。于厨房，安置妥当。遂将材料处理，洗、剥得心应手，罢了持一把厨刀，连转如风，切割批脔，片刻皆毕。那太守宴菜，皆在桌上，各位尝之。”三人食之，自无话可说，皆言赞道馨香脆美，口福不浅。
吃罢范正平遂离，范正春亦别，三人行舒阁，至黄中房中，各于坐下。吴激瞧看，将之杯壶碗碟，各论一番，又行案前，赞梨花桌案，惊梨花木圈椅，道之宽大厚重，浑圆丰满，上承唐、五代风格，造型趋之完美。洪皓见案上，置一包袱，已然略开，见些书纸，想是黄中平时所读所写，中夹一册，虽露一角，只瞧是集，细看有些破旧，角都褶皱，颇犹好奇，不好明问，自暗思索。三人言事，各话欢喜。此刻便听，犹银铃，又似涓涓小溪，清脆叮咚，跃然响道：“千重水尽万重山，江州隔若千万重。飞镜悬月影波碧，霓灯透尘染江红。却独小楼掩层林，犹愁栏干拍遍空。知否明日应有晴，便使无晴晴川中。”
三人呆住，皆转头看去，目光及一女子，肌肤胜雪，双目犹似一泓清水，顾盼之际，清雅高华，为之所摄。此当心念一诗，可表容颜，非《诗经硕人》，道：“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其边一女孩，神态天真、娇憨顽皮、双颊晕红，年纪虽幼，却容色清丽，不失高雅，又见手中拿纸，分明案上包裹之物。女孩见几人皆瞧看她，便忙躲女子身后。洪皓识得其人，便前抚头道：“月婵，几时不见，可是想我。”不待回话，却是拿手中纸来，见乃诗稿，其上一诗，为其人读，其下另两首，其一道：“晴随江州恨又生，千山尽从掩皎月。恐成不是司马郎，却是天涯相凭客。聚泪难流湿青衫，依眉便目袅素娥。因何窃药长去空，不肯薄幸商台阙。”其二道：“半封尘字锁思途，江州梦寐渺茫中。锦华如洒秋水墨，连波若凝江楚红。折近小楼曲清萧，渐远孤阁自销魂。犹凭强作琵琶曲，与赠共谁天涯同。”洪皓看罢，自然理解，窃看黄中一眼，其色略红，手不知所处。
时吴激乃前，窃问洪皓女子芳名。洪皓遂言此女，道：“吴先生乃问芳名。”女子道：“昨日清明，作篇打油诗迷，猜对相告。”吴激遂应，让其言来，其人道：“园草映春发，东坡轻胜马。蝶梦化汝肙，今心作前拿。”吴激思之，许久不解，乃问黄中，黄中遂前行礼，道：“在下宇文黄中，字叔通。”却女子言自知得。”黄中思自于府已两日，其自应识得，便不为奇，乃道：“姑娘谜语，乃姑娘芳名。”吴激问故，黄中答，道：“园草映春发，当春至万物复苏，又言东坡，想乃姓苏。下句汝当女，汝肙，及女肙，乃娟字，后今心为念，又作前拿，想名为念娟。”吴激称妙。
女子道：“不差，小女苏念娟。此方还有一谜，可猜他姓名。”道着，乃指一旁女孩。黄中道愿闻其详，苏念娟道：“仰望草碧繁，俯观汜水前。明盘几时有，千里共银娟。”黄中思片刻，乃问吴激可知，吴激笑而摇头，再看洪皓，方乃明白，道：“闻子夷兄有一女，名范月婵，谜底可是。”苏念娟道是，又问缘由，黄中道：“仰乃上，俯乃下，上草下汜，不正范字。次句颇深，方是第一诗谜点我，东坡有词《水调歌头》，其首句为明月几时有，尾句千里共婵娟，而观小妹诗，化月为盘，化婵为银。二字隐去，岂非名字。”吴激、小妹连声称赞，独洪皓道：“叔通，当是猜得。”黄中答：“时你已呼其名，又轮廓似子夷，想来不假，逆行而推，岂不容易。”
黄中请各人坐，又于洪皓索诗稿，洪皓搪塞之，又与苏念娟道：“小妹，你且看叔通诗作，有何意道，我却不懂。”说罢便递于她，其人接于手，黄中只得作罢。便细瞧于他，斜阳穿门隙映照脸颊，其般容色晶莹如玉，又新月生晕、花树堆雪，为表乃似话词穷。苏念娟先瞧一遍，又翻来思索，再将看去，方道：“此三首诗作，写于思念，又于渴望。其皆提一地，乃是江州，江州之作，当如白乐天《琵琶行》，诗与司马自比，述的情意，自然不凡。”吴激起座道：“是乃江州，表哥所作，多及江州。江州于他道，自别有不同。”苏念娟听此，便与黄中道：“这诗乃先生所作，真是好文笔。”黄中听罢，忙摆手，又行揖礼道：“见笑见笑，不过无病呻吟，写些陈词滥调罢”。
苏念娟起身还礼，却洪皓道：“昔太史公云：‘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想叔通既写，定有经历，何不道说。”黄中为道：“诗人之作，未免夸张，多用情舒，实事甚少，我亦无所事，只多闻他人他事，遂不知不觉，亦有所感。”洪皓接道：“经其事，方有所感，人谁无故事，且说与我们听。”黄中听此，道：“心中若有景，眼中所过，亦皆如画江山。不过多听多看，知他人他事，亦非他故，就若如此。”见此，吴激起身道：“切莫为难，兄自不言，由我替说。”黄中暗与眼色，吴激自不顾，各人遂坐正，黄中默闭眼，于之深思，手握桌角。
吴激于案，取拿一册，其名《龙溪居士集》，知录黄中平日诗作。吴激道：“在成都府，邻里有一女，自小一同嬉戏玩闹，也是青梅竹马，感情颇深。却后表哥随父，赴任离家，便不联系。过之经年，其已亭亭玉立，如此诗云，道：‘红艳争欲香，凝脂映月寒。闭月独羞花，沉鱼落秋雁。褪去倾城颜，环顾泪欲眼。争教倾人国，无人争与堪。’如此便为倾心，与牵肠挂肚，亦当此诗，道：‘一自魂销那厢识，至今思絮妄断肠。目极鸿飞云外天，神驰银笺墨浓痕。并肩轻扶绿云雪，齐眉悄唤凝额芳。梦于日长做相思，如知辛苦难消忘。’却时过不久，再回乡时，物转变千秋，是非已昨看。其人已行江州。如此诗云，道：‘相望天涯不相闻，万水千山隔相见。斩绝不尽相思意，东游难回相乐年。只道相解才相知，才谓相知方相恋。相知相恋只相忆，教是相思人肠断。’再此便当先前三首，诗诗皆江州。”
黄中情随诗念，历历如目，不免忆当时，感触愈深，此于座中站起，道：“彦高，不在江州，其在渝州。”接来叹气，又道：“数经年所过，唯负此一人。”几人听罢，觉之伤感。洪皓见此，起身扶其肩，道：“叔通，莫了此故，实事皆如此，莫语不相逢，只当未有缘。如你我之间，缘自相逢。”黄中听此，乃吟道：“常寄托鸿去，鸿归江州遥。长及目望天，短忆心存恼。雁自衡山反，不见尺素书。我亦心莫愁，君非同行途。夜茫如何其？寐思总念处。旦思秋颓荡，念君衣裳薄。复再锦书传，想又山海盟。衣宽浅渐旧，言淡深知新。顾环星辰满，恨憾银河长。近有故友遇，远在君行知。知君尚可好，晓君在渝州。且恨切自怨，复思付己忧。曾知君江州，常自司马比。惭未司马才，愧于司马情。读又琵琶行，知非沦落人。琵琶声声悲，离情深深伤。但想君安好，不自我心怜。来时不托鸿，君安我自安。”
闻者为感，又时苏念娟乃索诗集瞧看，先一《满江红》词云“情入愁肠，却又是，思絮重叠。残尊酒，一亭楼，侧耳残笛。人复零落又一载，花自始开山野便，还望是，落日映楼头，夕阳照。山有木，木有枝。心悦君，君不知。思念中所处，半窗重隔。闲等故人却变心，忙乱末子途望归。尝曾述，沧海难为水，更悲思。”于思索，《越人歌》中：“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道是今夕何夕，今日何日？那初时如字微之《离思》，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思来便望黄中，见之于手扶门栏，望于天空，日头昔斜，浮云游走，天色渐暗，又远重山渺渺。其人叹道：“风之所过，他之所来。今遂风将逝，故有所离。”
时范正春至乃道：“今非秋时，何故叹离。”后又见诸人，便言于厅内于行夕饭，几人随他至，各与坐下，食桌上饭菜，自不如午间美味。几人吃罢，小厮便撤碗筷，奉茶于桌。范正平道温益事，三人忙于歉意。范正平道无妨，又问其人之言，可是记下，三人道谨记。又与夜色，范正春与吴激道：“舒阁之内，已收拾好，请先生暂住，有何需要，与我说道。”吴激自道无所要求。几人各相离去，归于屋中。
黄中望于夜幕，遂又不眠，心暗一诗，吟道：“欲眼望穿千山群，万水直过若等闲。山峻只隔望君途，江州万里相别远。心忧此刻君顾何？徒叹末子不添衣。扶膺长去梦寐中，灯火君影入阑珊。”书罢，遂见诗中写作江州，便改渝州，又觉不好，复几修改，致纸上无从落笔，便于作罢，思故江州，再誊抄一遍，就于江州。且思之，未免是自愁罢，遂出门外，来往阶下，行至案边，于床躺着，又是辗转，再回案边，便成《苏慕遮》词，道：“明明月，玱玉盘，愁尽永昼，独自凭依栏。明月相映我，伴却影孤，举杯欢达旦。星墨迹，云集间。欲将月去，侵褪没广寒。心欲心随去，回途相顾，陌路人行远。”
念于此来，念陌路人行远，今于寂寞，复想诗意，去纸提写，霎时两首，一道：“寂寞临窗相对月，相知天涯临知远。频繁入梦只初见，何奈两处争想念。玉池新柳苔壁旧，宇苍云汉境亦迁。曾许效书磐若石，岂复自引枝东南。”二道：“天涯零落两相处，奈何争教两销魂。迷离庄周梦梦蝶，犹是吴质依桂影。情情欲念只相忆，此忆惘然奈无终。子规又何映月啼，寒窗游子争欲同。”又复江州，不免悔恨，就翻看诗集，却不见今日那页，复寻不见，想是洪皓拿去，便再录一纸，夹在其内。
翻看他作，偶批改几字，再是读来，却觉原意，颇含意蕴，就重更过。如此反复，自没主意。遂看下页，此便一长文，名作《清明曲》，道：“时逢寒食过，眉转节清明。感斯阴倏忽，一朝随夕行。断肠归者路，崎岖思途情。强风浅劲草，幽壑藏深松。无常寥世事，何故心生虑。恍然春来至，春花满正怒。薄志潜花枝，扶风四散无。悠去何所似，知是暗金樽。飘零寻何处，翻是故人居。惜何零落落，迁变锁尘途。阙前一花枝，应与无所别。只论行者少，无裳肯为阻。浅浅花枝嫩，复遇西风驻。依廊相别檐，随风寻他处。国笔未成题，骚客还逐句。风顺又一地，泊程日停息。回眸廊檐远，悠悠采何株。日渐西向边，黄昏近可遇。催蹄急奋快，轻轮转轼复。远是松岗故，柏林亦如故。封土草殊寒，枯芳影冢碧。复一又春日，万情总是殇。清茶不足香，念还花色浓。清明未雨落，长复无笛羌。曲歌人终老，是时心否坚。英灵应如是，做长书壁沾。沉壁殷未褪，念感逝斯人。幡俑做笔信，捻复长情依。来时诉昔苦，无为此刻时。再复长情念，神灵自可知。佑我日泊程，遣我背阳灼。孤傲自是存，落马辗泥尘。心中何所思，心亦何所念。我故心存知，英灵自是知。长复清明曲，散香附四家。逝者己当佑，我自心存念。长驻青山处，泊言心自始。再年又复来，应语日鹏程。安者尚思寐，岂自山河静。微言感良久，悲情长复哉。长情复长歌，却才乏鄙长。短律思未韵，逐句难是调。神灵休为怨，逝者安息兮。”
此番读来，还多意趣盎然。想时随吴激游玩西北，至熙州向北，便见黄河。逢识得一道人，仙骨飘逸，一番搭话，自多有受益。便应邀随入观中。此观名唤白云观，道不知其来历，入山门后，侧壁题一诗，为青林居士作，道：“灵霄宝殿奉玉皇，观天观地观四方。云争飞帆翔千鹤，白马浪前有慈航。”此观乃中原风格，合乎道教十方丛林，建筑呈中轴对称之势，自北向南，依次山门、东西望河楼、戏楼、前、中、后殿，三进建筑群；东西两侧为云水堂、钟鼓楼、道院。启圣殿后乃八仙阁、潇洒殿、鹤鹿亭、聚仙亭、四照亭拱卫；再有聚仙楼、飞仙桥、来仙轩。绿树成荫，曲径通幽，一一看去，皆史沧桑。又感南朝多少楼阁亭台，画栋雕梁，任怎般精巧别致，难逃湮灭过往，遗迹岁月之结局。时空慨一番，二人于飞檐挑角，斗拱重叠，曲折回环，古树参天处，听其人道法，又读历代道藏，吟当圣号：“度人无量天尊、福生无量天尊、功德无量天尊。”清静无为，去情去欲，修心炼性，以至误了日期，寒食、清明皆无以期至，索性安心住下几月。至清明当日，便是诗作。现想此诗，作的容易，一念而成，未改动一字，道也奇了。写罢誊抄一份，就自焚了，以安逝者英灵。如今读来，亦是感怀，时壮言语鹏程，又思近开科之日，不免于心忐忑。便念欲去魁星阁上，求魁星点斗，于记我名。有此念，寻思次日邀洪皓、吴激二人，一同前往。书此，零客叹世间烦心琐事，不过皆自己妄自凭添，自寻忧恼，诗叹：
凭自烦心多忧恼，就向相思不妄召。
少念着觉合多睡，行去忘却缘自找。
且后事欲如何，君尔瞧看下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