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宁静的夜晚。你从幽幽的迷睡中醒来,慢慢睁开眼睛。我迎上前去,趴在你额前,一字一字地问:想解手吗?你睁开那只凹陷的浑浊的眼睛瞅着我,像是在撼动体内每一根沉睡的神经。想解手吗?你瞅着我,轻轻地摇摇头。我把身体站回原处。你依旧瞅着我,从被窝里慢慢挪出一只手来,伸开。我靠上前去,你轻拍我的手腕,指指门口,又指指上方,然后做一个向下拽的动作。我望着你,迷惑,不语。你再次慢慢重复这些动作。此时,我的大脑随着你的动作快速旋转,猜度着你的思想——
你是说,回老家吗?
你似乎点了点头,又似乎没有点头。
你是说,不输液了?
你使劲点了点头。
再输两天就好了,好了以后扶你起来坐坐,吃饭,推着你到楼下广场上去转转,晒太阳。
我的眼前浮现出你坐起,吃饭的场景,想象着深秋午后的暖阳下你坐在轮椅上的样子。然而,一句话触到了你那敏感的神经,只见你满脸抽搐,然后失声痛哭。尽管你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那痛苦的表情那流淌的泪水,比失声痛哭更加痛苦。不,那不是痛苦,是绝望。此时的你我,好像同时都明白,我刚才的呓语是多么得荒唐。
我已泣不成声,眼泪一滴一滴摔在床上,砸到你我的心窝上。连日来,我的眼里常常含满泪水。注定今晚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
记不清这是第三十几个闹心的夜晚,同时经历了三十几个闹心的白昼。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或白昼,你醒来后都用这样的眼神看一切,没有痛苦,没有表情,平静如水。你似乎用尽所有的语言跟我交流,说得恳切而真诚,还夹杂着手势。尽管那手势的幅度并不大,尽管你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见。可是我能听懂。你每一次的肢体挥动,都在我的心潭搅动,搅动一泓清水,汹涌澎湃,浪花四溅,让我大泪横流。
前天晚上,你输完液后不肯睡觉,也像今天一样,配合着别人猜不透的手势与人们交流。你那个向外指的动作让人颇费心思。我则想到了在外读书的两个女儿。我从影集里找来孩子们的特写照片,问:想安琪和凌子吗?你的反应让所有在场的人吃惊:一边坚定地点头,一边哆嗦着伸过手来,用你那干瘦的手指不准确地指指这个又杵杵那个。你的手在照片上摩挲着,似乎要捧起她们那张张灿烂的脸,就像小时候一样。指着指着,一阵抽搐,表情痛苦,泪流满面。
你躺在床上,液体一滴一滴滴进输液管,然后又默默无声地流进你那干瘪的血管,再向你那瘦枯如柴的矮小身体里渗透。可是连续的输液并没有使你复苏,你依旧在睡。你睡着的姿态表情平静而又安详,简直让身边的我们产生怀疑。似乎做了一次长途跋涉而疲惫不堪的你,睁开那只早已被满是皱褶的松弛的眼皮几乎覆盖了的眼睛。当你那只浑浊的眼睛与我迎上去的目光相遇后,我的心里就会涌起一股暖流。我走到床前,或者,干脆脱掉鞋子盘腿打坐在你的面前,俯下身来凑到你脸上,高声而又温和地重复那句既不文雅又不动听的问话。
三十几天来,“想解手吗?”似乎成了我的专利语言。其他人也频繁发问,但常常问得不是时候,或是误解了你的肢体语言。其结果,要么让你在便盆上白白坐上几分钟,要么使你“被尿床”。看到你用那只并不明亮的眼睛盯着我,认真地点头或者摇头,像个听话的孩子,让我激动满怀。那份信任,那份依赖,那份默契,那份认可,像潮水一样簇拥着我,刹那间把我抬得很高很高。
我把这份感情归结于你我美丽的相遇。
面对此时此刻躺在床上的你,我除了问你是否解手之外,还能问些什么呢?此时的你,不再是三十几天前那个不饿也吃,不渴也喝,整天跟我絮絮叨叨的你了,可恨的病魔已经剥夺了你吞咽的功能和说话的权利。
随时给你擦拭汩汩流淌的口水,每隔一两个小时帮你翻一次身,每隔三个小时打一次鼻饲……看着等同体温的米粥果汁菜汁牛奶打入你的胃管,就像注进一个神圣的希望。
多少年了,大概从你我相遇相知以来,一直就有一种默契。别人说服不了你的事,换了我来说,几乎没有不成。你生病时最怕输液,但老天不公,这十来年中偏偏让你有一半的时间靠打点滴过活。我连哄带骗带劝每每使你就范。哄骗你的谎言,我自己都纳闷何以来得那样自然,那样圆满,而你就像个听话的孩子任我摆布。他人开始时纳闷,百思不得其解,而我则把它归结为缘。
谁让你我是有着二十多年交情的知己呢?
二十多年前我们的第一次相遇,至今历历在目。那是初夏的一天,我怀着忐忑的心推开那扇破旧的小木门,一幢百年土屋闪进我的视线,闪进我视线的还有一个你。你矮小的个子,梳着大大的一个髻。满脸的皱纹,灰白的头发,把一张脸笑成秋日的菊花。因为没有牙,两片嘴唇深深地瘪进嘴里。当你从众多来人中确定了我的身份后,颠着三寸金莲颤巍巍地奔过来,两只粗糙的手紧紧抓住我的手,嘴里颠三倒四反复唠叨着“你可来了,早就盼你来”,“这回来了就不让你走了”之类的话。你带着满脸的温暖,就像那初夏的阳光。当时我在心里认定,我将是陪伴你后半生的那个知己,而你也将成为我生命中最亲近的人之一。
我们的开始,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一见钟情,顺风顺水。而是像个胆小的试水者,不知深浅,试探着前行,生怕一不小心就被呛水。
第一次交手,应该在我们相处不久。你那件不知穿了多少年的蓝士林布衫,花花搭搭都能照见人,左襟上还打着一个黑补丁。我几次劝说未果,擅自偷偷将它扔掉。不想这下可捅了马蜂窝。我和家人百般劝说都无济于事,你非要让我把它找回不可。还振振有词地说:好好的衣裳给扔了,这不败家子吗?我原以为让你穿上新衣服你会高兴,我的脸上也有光。不想这下闹得灰头灰脸,还惹得你大发雷霆,倒像做了错事似的无脸见人了。
尽管我们的第一次交锋让我纠结了多日,但我在心里仍然把我们的相遇视为一次美丽的相遇。难道不是吗?茫茫人海,为什么偏偏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安排我们建立一种特殊的关系,让我们相遇相知?人说,前世500年的修行,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我们两个女人的相遇相知,20多年的朝夕相处,那得需要几百年几千年的修行啊!
你没有文化,但这并不妨碍对我的教导,那教导当然是身教重于言教。你是节俭的。你的节俭到了无以附加的程度。开始,碍于你的面子,我不敢随便扔东西(我原本也是个节俭的人),包括剩饭、剩菜和淘汰的旧衣服。后来,逐渐成为习惯。这习惯还直接影响着我的一对女儿。女儿们刚刚懂事,就知道随手关灯,懂得节约用水,并且做得主动地道,有板有眼。她们总是自豪地坚信自己有一个最最温暖幸福的家。给孩子一份知道节俭又懂得感恩的心境,就是给她一座金山啊!你是勤劳的。到了80多岁还坚持给孩子们做棉衣。女儿的姥姥姑姑姨姨念你年老眼花,每年都早早给做来棉衣,实在得不会打弯的你,总是嫌她们做的这里不合适,那里不得劲,不受穿。我知道,穿针引线颇费力气的你,总怕失业,永不撂挑。开始,我实在没看出你是个极热爱生活的人,喜欢养花种草,喜欢小生命。原本没有雅兴的我就种起了花草,有盆花,有的就直接种到院子里。后续的工作像浇水啊移栽啊施肥啊选种啊这些活,都由你强行包揽。每到春节前后,家里来了客人,你总会把你的珍藏一包包打开,五星花、夜来香、夹竹桃、竹节梅、鸡冠花、蜀葵、黄茎花,菊花,你把这些花的种子分送给亲戚和朋友,似乎是分给了他们一份幸福和期盼,快乐与芬芳。
你刚进城时,总是怀念在老家养鸡养鹅热热闹闹的日子。你说,院子里鸡飞狗跳的,像个过日子的人家。为了咱的小家也“像个过日子的人家”,更是为了给你解闷,小院里从那时起就养起了兔,还养过几年荷兰鼠,养了十几年的猫,还短时养过狗,直到搬上楼。养兔养鼠的日子里,你整天快活得像个得了玩具的大娃娃。待我们上班走后,你一手提个纤维袋,一手拿个小剪刀,就在房前屋后的空场里剪青草。两个女儿放学后发现你不在家,扔下书包就往外跑。一会儿,一人提着草袋子,一人搀扶着你嘻嘻哈哈热热闹闹凯旋而归。你对劳动对生活对生命的热爱和珍惜直接影响着全家。两个女儿一有空,就为那些小生灵们添草添料,打扫卫生。小东西们吃食的样子能让她们看半天,乐半天。把这些优良种子种进孩子们的心田,对于她们来说,就是种下了一生的幸福啊!
你从那百年老屋来到城里,家的中心也就随着转到城里这个小家。本家、亲戚、邻居人来人往。我由开始的不习惯到习惯,到看成是一件幸事一份荣耀。我的心路历程的转变,还得感谢你,感谢你我的相遇。城里这个家,十几口人一起吃饭的时候常有。往往是下班回到家,一看来了客人,马上向后转,买菜买饭。有时,正吃着饭,门铃响起,迎客,寒暄,添饭加菜。亲情乡情友情的浓厚淳朴,温暖着亲朋同时也温暖着我,温暖着我们这个家。二十几年一路走来,总觉得你给予我得太多太多,总是让我满怀感激和感恩。
你宽阔的胸怀和包容心让我很是佩服。你有五个儿女,其中三个女儿,二个儿子,孙子孙女外甥外甥女加在一起有十五六个,这些孙辈们大多又有了自己的孩子。不论哪一个来城里看你,你都高高兴兴欢天喜地。今春以来,你的健康状况每况愈下。有个女儿隔了三个月才来看你,期间连个电话都没打,一见面就大诉其忙。你坐起身来,看看吊瓶又看看女儿,微笑着,平静地说了句“来了就好啊!”
你的这种看得开放得下的人生态度着实让我羡慕。我常常想,你一个不识字的农村老太太,心性何以修炼得如此豁达,如此清静淡泊。那些自以为有德行有文化有品位的人,嘴里说着淡泊宁静,可又有多少人能够真正做得到呢?你就是我身边的一块宝,有你在,我觉得永远都年轻,永远都活力四射,意气风发。这不是我的福分、我们的缘分又是什么呢?昨天晚上就在你的病床前,二姐与我又讲起了你的笑话。你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这个秘密我早已知晓。在我刚知道这件事后心里好笑了很长时间。那天,二姐讲了更可笑的事情,你生了五个孩子,前三个孩子的生日都没记住,后两个孩子的生日是哥哥姐姐给记住的。她说,小时候见别的孩子过生日就眼馋,常常缠着你问她的生日。你哈哈一笑说,我也不记得了,村东头杨三槐家二秃的生日是哪天你就是哪天。天哪,你真是好可爱呦!
说你心胸宽广,看得开放得下,也分是什么事。我的两个女儿一个由你带大,一个4岁时从亲戚家回到这个家。两个孩子从小就跟你同睡一张大床,整天热热闹闹搅在一起,到现在回家来还是。你把她们看成是晚年的两个宝贝,宠着,爱着,逗着,幸福着。一转眼黄毛丫头长成了懂事上进的大学生,你看在眼里喜在心上,见人就夸,没人时就自己偷着乐。孩子们小时候的趣事嗅事你比谁记得都清楚,到现在还时不时地翻出来晒晒,还没开口呢,自己先笑个人仰马翻。当初听说她们上大学一个去大连一个去南京,可爱的你马上表明心迹:嗨,出去大老远的可不好,在家门子上念不一样吗?要不跟人家说说让她俩念一个学校也好啊。那种伤感,那种失落,那种恋恋不舍溢于言表,挂上眉梢。每每孩子们有电话打来,第一句话定是问你近日可好?是否在输液?吃饭如何?每当寒暑假来临,你就开始再三再四地追问孩子们回家的日期,如果说明天到家,你巴不得要我们今天就去接站。我清楚地记得,前年初冬我去北京学习,刚走就下了一场雪。回到家后,一见面你就抓住我的手眼含热泪:听他们说北京更冷,你穿这么少没冻着吧?原来,人的感情是掺不得半点假啊!每当我们在背后谈论起这些,你的老生儿子就无比自豪地说,老太太明白着呢。
其实,你是一个坚强又要强的人。平时闹病,你都尽力坚持正常吃饭,大病初愈即便是拄着拐杖由别人搀扶着也要在屋里走一走,这让我们很感动。十几年前,你的味蕾被破坏,什么美味到了嘴里也是苦的。你很听劝,总是把美味当苦药强行吞咽。可以说,你的坚强要强就是支撑你走到今天的强大支柱吧!
我不知道,这一次你还能够支撑多久?我撂下纸笔走到阳台,低头看见了阳台上的天竺葵。火红的花让我一下子想起我们这个五口之家。二十二年了,家庭中每一个成员就像一个花瓣,共同组成了一朵美丽的花,鲜艳,整齐,靓丽,温馨。如今,这五个花瓣中的一瓣竟有些支撑不住了,想打蔫,想褪色,想凋谢。你我的相遇创造了二十二年的美丽与和谐,今天你竟忍心将它打破吗?抬眼向窗外望去,小区花园里几盏寂寞的路灯发出冷冷的白光。抬头望天,天空灰蒙蒙一片,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细雨,沙沙沙,沙沙沙……
雨声柔和、缠绵,淅淅沥沥。亲爱的婆婆,是你在说话吗?
(刊发《山东文学》。获2011年《山东文学》年度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