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并不仅仅代表痛苦悲愤和忧伤,委屈艰难和无奈,有时它也代表着快乐依恋和幸福。
当我风尘仆仆地从外地赶回家,当年迈有病的婆婆伸出她那干瘦的手紧紧抓住我的手时流下的眼泪,该是代表了什么呢?
三个月前的一天,年已90岁的婆婆下床时不小心摔伤,家里顿时忙乱起来。起初我和爱人担心婆婆的胯骨摔坏,医生说,先静躺观察几天再说。老天保佑,但愿婆婆此次无大碍,哪怕是腰椎病复发也要比摔坏胯骨强得多。
从此,婆婆的吃喝拉撒都转移到床上。我和爱人每天小心仔细地为婆婆擦洗手、脸和屁股,每天做可口又有营养利于通便的饭菜,按时给她服药。为了多个帮手,我们又把嫂子从老家接了过来。
就在这时,我接到了外出学习的通知。若是在以往,我会很愉快地接受任务,可这会儿面对病床上的婆婆,却第一次犯了难。
我向领导请假,领导也很体谅我的苦衷,但这是市里的安排,我总不能向市里请假吧。妯娌和爱人都支持我去学习。
这是2009年的11月上旬,这一年的第一场雪如约降临。
我白天在党校学习,晚上就驱车赶一个多小时的雪路回家看望婆婆。检查得知,不是胯骨摔伤,是腰椎出了毛病。
尽管是这样,伤筋动骨至少也得一百天才能好,何况是个老人呢。头些日子,婆婆躺在床上不能翻身,连动一动都很困难,喂饭就成了一个难题。婆婆平时吃饭有个习惯,吃一口主食,就得喝一口稀的送下。我们用吸管让她喝水,用小勺一点儿一点儿喂饭,每顿饭需要40多分钟才能完成。
事,总是连着来。从党校学习归来,时隔一天,我又要去清华大学参加一个高级研修班,这是在一个多月前就报了名办妥了手续的,时间不长,也是一周,但这个培训班来得多不是时候啊!
这一次我不能再向谁请假,就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去了北京。
这期间恰逢2009年以来最冷的天气,家里到摄氏零下6度,北京气温还要低,并且又下了一场雪。晚上,我在清华园遥望家乡,想着病床上的婆婆,想着爱人和妯娌马不停蹄地忙碌,可我却一点儿忙也帮不上。北京毕竟不是本市,300公里的路,不可能再一天一个来回地跑。想到这些,我的心就随着凛冽的寒风飞回到山东的家。
培训结束后我匆匆赶回,放下行李来到婆婆床前,俯身向她老人家问安。当婆婆睁开那一只本不算明亮的眼睛看清是我时,突然显得有些忙乱,她用她那干瘦的因输液而留下了块块紫斑的手紧紧抓住了我的手。我忙幽默了一句:怎么,咱俩7天不见,还要来个外交礼节啊?爱人、妯娌、大姑姐、姐夫,在场的人都笑了,婆婆没听清我的话,见大家笑,她也笑了,但我分明看到有浑浊的泪水从她眼眶里流出,我的心猛地颤抖了一下。接着,婆婆对我说了一句话:听(他们)说,北京下的雪还大,你穿这么点儿不冷吗?这会儿,又轮到我泪流满面了。
我给婆婆擦去泪水,又抹一把自己的双眼,换了鞋子和衣服,去厨房做了可口的饭菜。我把饭菜端到婆婆床前,凉好开水,然后盘腿打坐在她跟前,一口一口给她喂饭。
这时,窗外的太阳暖融融的,透过大玻璃窗洒到婆婆的床上,脸上,顿时觉得满屋子都是阳光的味道。我的心里平静极了。
婆婆一边看着我,一边听话地吃饭喝水。我注视着婆婆的神情,端详着她安详的面容。她那还算红润的脸庞上布满了皱纹,由于没有牙,嘴巴深深地瘪了进去,一只眼睛彻底地失明了,另一只的视力也很差。婆婆的头发变得灰白了。我刚结婚那阵儿,婆婆梳着髻,只在两鬓有少许白发。每当梳头时把髻打开,一大把青丝垂到袄下,真是漂亮。婆婆进城后,为了梳洗方便,在我的动员下才恋恋不舍地把长发剪掉。婆婆的手和胳膊很瘦很瘦,下肢也是。肌肉萎缩了的四肢,使婆婆走路越来越不稳;每当输液时,医生拿起她的手臂反反复复地拍打、找寻那瘪下去的血管,很是费劲。
婆婆真是老了。
想到这些,我忽然从心底涌出一股暖流,那是爱的暖流。我瞅着婆婆,就像瞅着19年前襁褓中的女儿。此时此刻,我觉得我的形象高大起来。我必须高大,因为我的责任重大,否则,我就担不起这副重担。
20年前,我和爱人相识、相知、相爱。他没有伟岸的体魄,没有潇洒的外表,没有殷实的家境,吸引我的恰恰是他对母亲的那份孝。我们的花前月下,他说得最多的是他的母亲,他的家庭。
第一次见到婆婆,是在我和爱人结婚前的三个月。当我走进那个普通村庄的一栋古老的小土屋时,一个身材矮小、裹着小脚、梳着髻的老太太颤巍巍地迎了出来。当她认定我就是她将来的儿媳妇时,一把紧紧抓住了我的手。她乐得合不拢嘴,嘴里颠三倒四地说着“早就盼你来”、“这回来了可不让你走了”之类的话,看得出,老人家很高兴。
一双女儿出生以后,我和爱人同时由职业中专调到行政部门工作。在小城安家的同时把婆婆接了过来,从此开始了一家三代人的生活。
爱人兄弟姐妹五个,上面三个姐姐,一个哥哥,他是老小。哥、姐早已成家,他就和父母一起生活。在我认识他的前一年,他那瘫痪在床5年的父亲去世了,剩下他和母亲相依为命。
婆婆没有文化,也不大会说话,但人很实在,又很节俭,闲不住。记得刚结婚那阵儿,每逢星期天节假日,我和爱人就回家看婆婆。早晨起来,我刚睁眼,年近70岁的婆婆已颠着小脚从村边菜畦里割回了韭菜。婆婆在院子里养了鸡,养了鹅,每天都要到村边地里去为鹅打草。她说,忙活点好,闲着没啥意思。
婆婆进城以后,头几年帮着带小女儿(大女儿由亲戚照看),当时婆婆带孩子已有些勉强,但看得出,她很高兴,很满足。等女儿上了幼儿园,婆婆闲下来就坐不住了。夏天,她坐在大门口看着来来往往忙碌的人们,看着门前小河边青青的草,老人家的心飞走了。她对我们说,还是在老家好,家里能养鸡,能养鹅,还能跟婶子大娘们拉呱,多自在。
为了让老人开心,我在小院子里养过荷兰鼠,养过兔子,养了爱人起初并不喜欢的猫,并且一养就是十几年,直到搬进楼房。
婆婆虽然年纪大,眼力不济,但总爱做针线活儿。她为女儿做棉衣,为亲戚们缝坐垫。她为孩子做的开档连脚棉裤特可身,特受穿。人们念着婆婆年纪大,不让她为孩子们忙针线,我的母亲和大姑姐就常早早给孩子做来新棉衣。可是婆婆总是从她们的活中挑出毛病,说这里那里不合适,孩子穿着不得劲。她穿针引线很是费劲,对我们说着就哈哈地笑,说老了不中用了。有一次,她趁我们上班不在家时为孩子拆洗了棉衣,竟然找出电熨斗熨烫棉衣里子。为防万一,我把电熨斗藏了起来。
人说,无知者无畏,婆婆没文化,她就什么也不在乎。她给我讲过年轻时住院做眼手术因嫌药苦把药全部藏起来的事。
婆婆没文化,我和爱人可有文化。这二十年来,婆婆吃的每一粒药,都是由我们递到她手里,看着她用水把药送下去。
婆婆大半生过穷日子,舍不得吃好的穿好的。来到城里以后,把她穿过多年的衣服都带了来。有一件蓝士林外罩,穿得稀稀拉拉都能照见人,只要两手稍一用力就会撕裂,小襟旁还让老鼠咬了个洞,补了补丁。我几次跟婆婆商量把它扔掉她都不肯,说你看哪里破啊,你们年轻人就是毛病多,不过年不过节的,穿个新衣裳干啥?我瞅个机会偷偷把它扔了,这回儿可真惹恼了婆婆。她非要让我把丢掉的衣服找回来不可,跟我阴沉着脸好几天都不开晴。我总算尝到了“请神容易送神难”的滋味,惹了祸收不了场了。她还对着邻居和来的亲戚反复说我不知道过日子,好好的袄就给扔了。我和爱人听了真是哭笑不得。我在心里默默祷告:让这场风波赶快过去吧!
唉!我这执拗的婆婆哟。
跟婆婆在一起过日子,我逐渐学会了克制、耐心、细心,对宽容、大度、随和有了更透彻地理解。奶奶常对母亲说我,芳这孩子脾气变了,不再是那个烈性子了。
婆婆以前身体还好的时候,一到腊月二十,就翻箱倒柜找衣服和鞋帽,做着回老家过年的准备,等女儿一放假,三人就很心盛地提前跟哥嫂一家去热闹了。过了春节,我和爱人回城上班,婆婆总说再住些日子,等孩子开学再回。近些年,婆婆身体渐衰,多病缠身,她对环境的依赖性越来越强了。每当年关来临,我们就瞅着老天作打算,常常是到了年三十上午,才陪全副武装的婆婆回老家过年。大年初一拜完年后,我就逗婆婆,问她想什么时候回城,她想想说,你说吧。那咱今儿个下午就回?婆婆就爽快地答应。全家人都感叹,老太太真的是老了。
老了的婆婆多了些平静、安详。她不再提养鸡养鹅养兔的事,就连她曾经最钟爱的猫,也不再主动提起。
老了的婆婆添了些毛病。要是从她身上要衣服洗,得费好多口舌。她总是强词夺理说不脏,不用洗。特别是当她趁屋里没人大便以后,就赶紧提起裤子上床钻进被窝。我们再三央求她把内衣脱下来洗洗,总得连哄带骗带动手帮忙才能大功告成。
爱人跟亲戚、朋友说起赡养老人时每每感慨:谁要是能把老人亲自侍候到90岁,我就真服了他。
从90岁的婆婆的泪眼里,我看到了她对我们的那份依恋。那是对亲情的依恋。
瞅着病床上的婆婆,我的心里升腾起一种自豪感,一种责任感,一种使命感。
再过3天就是春节,婆婆就满91岁了。婆婆,您说,今年的春节咱在哪里过?
(刊发《当代小说》。获第二届“漂母杯”全球华文母爱主题散文大赛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