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白天，酒吧里的声音倒不是很大。
但古典管弦乐还是让苏小白起了一身的起皮疙瘩，他讨厌这种声音，就像毒液讨厌四千到六千赫兹的声音一样。
就像他以前的老家，十八线小县城那些老年人很喜欢去的茶楼。
脏、乱、差。
“哟，老韦恩，今天运气蛮好的……嗝，还，还逮到一个小蟊贼？克里斯汀娜会奖励你一个香吻的……”
脸上通红满脸酒气的老头拄着拐杖弯腰从半掩在地下的猪头酒吧出口摇摇晃晃地出来，他向前一个踉跄向苏小白倒过来。
“先生，我可不是什么小蟊贼。”
苏小白赶紧接住这个老头，现在大概是一九一五年左右，伦敦市总不至于先南京一百年出现碰瓷这个职业吧。
他小心翼翼避免碰到老头身上的呕吐物，抬起头来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老韦恩。
蜿蜒曲径，砖石小屋和风雨摇曳的挂灯，还有即使这种混乱小酒吧也不时传出的古典管弦乐。
伦敦市的气息扑面而来。
但老实说，和苏小白想象中的英国有点不同。
“你，你放屁！伦敦塔那边的监狱里，日本人和印度人都快被塞满了……嗝……”
老头打了个酒嗝。
老韦恩一把提住这个瘦弱老酒鬼的衣服后领，满脸嫌弃，他挺着个大肚子，气喘吁吁地把老酒鬼向酒馆拖去：
“克里斯汀娜会不会奖励我一个香吻我不知道，但罗比，你又跑出来喝酒，小贝斯会把你的皮都扒了！”
对着旁边跟出来目送老罗比的年轻男人报以微笑，苏小白耸了耸肩：
“你好，再见。”
然后赶紧跟上老韦恩。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年轻男人有着一副英俊爽朗的面孔，他那双蓝色的卡姿兰大眼睛死死地盯着苏小白。
老罗比被老韦恩挂在背上，就像一头站起来的猪背着一只猴子，看起来居然有一种奇怪的融洽感。
“他是谁？”
苏小白帮着扶住老罗比，让老韦恩停下来擦了擦汗。
“罗比·福勒，这个局子里的另一个干警……你知道，圣凯瑟琳码头并不算一个独立的区，他们准备取缔这个局子，所以没什么年轻人愿意来这里当班，老罗比的两个儿子都去了法国，和那群德国佬干仗。”
擦干净汗液，老韦恩抬头看画了警徽的圣凯瑟琳警局牌子，啐了一口，
“要我说，咱们就该少管那些法国人的事情，欧洲是欧洲，英格兰是英格兰！”
对于这事儿，苏小白表示自己不发表意见。
战争，谁也说不清对错。
再者说，一战本就是一场非正义战争。
“咔嚓！”
警局是一个处于两栋复式公寓中间夹层之中的二层小建筑，目测只有两百多三百平，大门上面的木牌被虫子蛀了几个洞。
还有可能是应付上层检查时涂上的一层锡，以冒充金属。
大门……好吧，也不算大门。
双扇平开式木门大概也就比猪头酒吧那肮脏的挂帘宽了点，上面居然还贴着歪歪斜斜手写的汉字“福”。
所以现在是一二月份？
难怪这么冷。
大门被推开。
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这门，该上油了。”
苏小白挠了挠头皮，有点痒，他对老韦恩吐槽，
“伦敦市政府没给你们拨过款吗？”
“五年前有过吧，五百英镑左右，但发下来的时候这里还有很多人，那时候政府已经拖欠了我们三个月的工资了。”
老韦恩话还没说完。
一个和老福勒一样瘦弱的小子从大门里走出来，他大踏步走向老韦恩，嘴里骂骂咧咧的：
“罗比，罗比，罗比！你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拿去赌博了，今天晚上想吃什么？吃库里青菜里的虫子过日子吗？！”
他接过老福勒。
然后拍了拍老韦恩的胸膛：
“谢谢，韦恩叔叔，不然罗比今天可能又得在外面过夜了……他七十岁了，不能再在外面度过那样寒冷的夜晚了。”
“你不能再把钱给他了，小贝斯，罗比可不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老韦恩看着贝斯把老福勒弄进去。
一股子香味儿飘出来。
“咕噜噜……”
“有点饿。”
苏小白看着老韦恩转过来的脑袋，他摸了摸肚子，有点尴尬。
按时间算，他有二十个小时没吃东西了。
“库里和他的妹妹在这里帮我们做饭，这是他们能够待在这里的原因……没有工资，但是包吃包住。”
耸了耸肩，老韦恩把门推开，示意苏小白进去，“老实说，你们中国人做饭很有一套。”
“库里？”
苏小白走进去，同时很小声地重复了一遍。
老韦恩是用的“cooly”，这是旧时的英国兴起的一个词语，专用以指来自中国或者印度的苦力。
说白了就是劳工的代指。
所以……在这里做饭那个中国人，他的英文名是库里？还是说老韦恩他们直接就以苦力称呼他们？
“贵局……略显潦草啊。”
一走进局子里，苏小白就挑了挑眉，他倒是没见过这么乱的地方，就算他读书的时候也没见男生寝室这么乱。
墙上贴着剪纸。
看样子是那个叫库里的中国人弄出来的，整个大厅很有一种美国西部警局的感觉，大桶的啤酒堆在墙角，警徽被随意抛在鞋架上，两张桌子拼凑在一起。
“中国女孩倒是把她的房间收拾得挺干净，不过我们都是一群大男人，对环境也没什么要求。”
老韦恩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他低下头扯掉自己的靴子，把地中海朝着苏小白。
好想戳一下好想戳一下。
蠢蠢欲动。
“韦恩大叔，谁来了啊……”
一个女孩用美式英语询问，她踮着脚尖从后面的厨房向门口走来，迎着昏暗的灯光缓缓走进苏小白的视线。
“你们的同胞，一个来自于法国波尔多地区的中国小年轻，说是来伦敦学习技术的。”
老韦恩一屁股在本来用来迎客的沙发上坐下，他缩了缩身子，把另一件大衣披上，
“叫……苏……苏小白？”
他看向苏小白。
英国人对中文名字发音记得都不怎么准确，他需要帮助。
但苏小白就这么愣在那里。
“小然？”
他的眸子里满是震惊。
心脏似乎突然停止了跳动，整个世界都变得寂静无声，这乱糟糟的警局里都变得无比温暖。
这个女孩……
即使只是穿着最粗劣的麻布衣服，头发用一根绳子简单地束在脑后。
但那张脸……
实在是太熟悉了。
很熟悉很熟悉——
“我妈说那时候老爹和外公争我的名字争得不可开交，结果她听烦了就随便取了个，你呢？”
“我老爸希望我比他白。”
苏小白咬着指头这么说。
他和她是初中同学。
——冉小然是苏小白的女朋友，他俩名字都这么奇葩。
但眼前这个女孩，和她实在是太像了。
连老韦恩都来不及阻止，苏小白就已经飞身扑上。
他紧紧抱住了走出来的女孩。
在别人看不到的黑暗中，他的眼睛有点红。
“我，我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
他的声音细微，颤抖。
女孩似乎也被吓到了。
没有反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