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又是梦?——行,你说吧。”
“我觉得这是个噩梦——”
“不过我事先得提醒你一下。对于梦境,你不必去理解,也不要去记录。破碎,模糊,这才是梦的本质;同对待白昼一样地对待它,可是会失去安眠的乐趣的。”
“哦。”我很扫兴地应了一声。我手里拿着一颗草莓,正用纸巾擦拭它绵软的淤伤。于是纸上沾了淡红的汁液,像粉色的血迹。“我爱你的伤痛就像爱红红的草莓。”我学着亨利勋爵的样子说道,“嗯,我觉得草莓更贴切。不是玫瑰。”
一个女孩子很快地从我身边跑过,身上穿着睡裙一样的白袍。玻璃门前有新装的咖啡机,许多学生在那里排队。我逆着光看他们;他们用同样的姿势看着手机,整齐划一像串叠纸剪出来的小人,单薄的剪影嵌进平滑的玻璃里边。
“说呀?”
“嗯?”
“你的梦。”
对了,我的梦境。我从哪里开始说呢?我觉得那像是一个雪夜,我看见饥饿的狼群贴着雪地奔跑。狭小的房间里,众人慌乱地凿着墙壁,灰白的水泥块零零落落地掉下来。他们是要凿出一条密道,逃往别的地方罢。他们为什么要逃?到底在躲着什么?我也不是很清楚。
我站在街道上,每一栋楼房的房间里都响着焦躁而机械的叮咣声——挖凿的声音。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昏黄灯光下一双双挥动的手臂。不对的,密道不是这么个挖法。他们除了把自己的那点墙壁掘穿,什么也办不到。
这时有位老人向我搭话了。他虚弱地坐在路边,褴褛而肮脏;一把乱蓬蓬的白胡子,皮肤的褶皱里像积着灰。您说什么?哦,您走不动路了。还有呢?……嗯?马车?什么马车?
“他哆哆嗦嗦地告诉我,他很虚弱,快死了。他一步也走不动……”我于是这样转述着,“但是他一定得去一个地方。那是他的故里;一座大桥,旁边塑着石像,只要看到,立马就能认出来的。桥旁那最大的石像,雕的是传说中的波伊克西维奇……古老的祖先……他小时候看着那雕像长大。他走不动了,但渴望再回去看上一眼。只有身在故土才能安息。
“于是他请求我找人来帮忙,用车子载他回去。‘拜托了,’他说,‘马车……我非常想,非常想回去,再看看那桥,那石雕……最大的石雕,是我们的祖先,已经成神了的波伊克西维奇。’”
好的。于是我说,好的。“您在这里等着,我一定去找一辆马车。”我身上带了一些钱……我可以把钱全部给车夫。我急急地跑到大街上,两辆马车疯狂地从我眼前驶过去。等一等!我朝那马车的背影大喊。没用了,它们已经走远了。好吧,没事,我再找。前面有一辆在那儿停着,车夫高高扬起缰绳;我跑过去,喘着气大喊:“停一停!我……”但它也不听我的呼唤,径直走了。大雪倾压在灰黑的道路上。无数马车疾驰着来来往往。我朝前奔跑,在路边呼喊,挥舞手臂。拜托了!停一下。这事很急……有位老人要死了……但他一定得回去。停一停!别走!我有钱的,你们应当帮他一把。他要回他的故居……桥和神像……不会很远的,看到就立马能认出来——
一辆又一辆的马车从我眼前溜走,直到街面上变得空空荡荡。有一位老人,他……我仍在重复,但是声音变得很小。跑累了,我向前走着,期望前方会有新的希望。“有人吗?”我又喊了一句。只听见沉闷、躁动、起伏的叮咣声。那些发疯的人在用锤子和刻刀挖他们的墙壁。
我一直前行。终于,我看见了桥。果然,桥边有石像。这些雕像是十分肮脏的灰白色,也许一度漆了釉,但如今已是万般落魄了。雕工也很粗糙。那石头的面孔,又僵硬又粗俗。简直想象不到有人费尽心思地要来看这些东西。
“你为什么那样说?”我沉浸在梦的回忆里,但那声音冷冷地打断了我。
“嗯?什么?”
“‘您在这里等着,我一定去找一辆马车’——你为什么这样说?你根本什么都没做到。你怎么能这么轻易地许诺?”
啊,为什么?这有什么理由吗?——我向来轻易许诺以至于成了一种习惯。
梦境里,飘散的雪花积在石像的肩头。我站在桥上,看见了那最大的石像。双手合十,生着大大的双翅。石制的衣袍,在亘古的、无形的的风里,永远地飘动着。
这大概就是波伊克西维奇。我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