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里,八家米铺的老板到了七个,分坐两侧,窃窃私议着。
“袁老板来了啊。”
“陈老板?官衙的人也去你的米行了?”
“你看在座,除了胡记和萧记的,还有谁没到啊!”
“也是……哎,话说,萧范早上真一千两把米都卖了?”
“哼!不然他萧记会中午前就把店门关了?还不是店里没米了!”
“说好的百钱一斗,他居然九十几钱就把米买了。以后是不想在井陉关待了吗?”
“那可是一千两银子啊。去哪不行啊?就是去国都,也够开一家两倍大小的米行了。”
正说着,院门外又走进一个四十来岁身材高瘦的人,他衣着整洁,神情淡定,头发被篦得一丝不乱地束在脑后,鬓角连根碎发都没有,正是萧记米店的老板萧范。
康良米铺的石康良在看到来人时,从鼻子喷了一口气出来,冷笑道,“他还敢来!”
坐在他下手的于记老板于怀兴也皮笑肉不笑道,“有些人脸皮真是比城墙还厚。”
两人这么一说,余下人都纷纷对着他冷嘲热讽起来。
萧范对此熟视无睹,只对引他进院的侍卫道了句谢,便径自入了堂,在右侧末位坐下,独自端着茶盏饮了起来。
当容珏拿着卷册子背手走进大堂时,正对上里头几个骂的起劲。
她轻嘶了一声,掏了掏耳朵,心道男人果然是爱吵架,以前母皇后宫只有三个贵君就经常吵得人耳朵起茧,这里八个男人一堂简直就跟个养鸭场似的。
这般想着目光倒是不由落在了角落那个垂眼喝茶的男人身上,对比之下,暗道一声:还是此子仪态好些。
听到她进屋的声响,原本那几个还在出口成脏的人瞬间噤了声,大堂里顿时变得落针可闻。
米铺老板们纷纷垂下头,只敢偷偷抬眼角打量她,相互间递着眼色。
“这就是公主?”
“你别看我啊,我又没见过,我怎么知道?”
“我虽然也没见过,但你们瞧她那打扮,圆领袍,束发冠,还踩一双乌皮靴,哪里像个公主了?”
“我看也是,公主不该是锦绣罗裙,金玉钗鬟的吗?”
“嘁,你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这就是公主!”
“老哥,怎么看出来的?”
“你瞧啊,她腰上的蹀躞带!”
“天,金镶玉的!这至少得二品以上才能用吧。”
“啧,我叫你看銙呢,看什么金镶玉啊,你数数几个銙去!”
“一、二……八、九!咝——这是九个銙啊!”
朝廷虽不禁百姓佩蹀躞带,但规格上却有所禁制。九或九枚以上銙数的蹀躞带是皇家才能用的。
“还真是公主!”
瞬间老板们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坐的如庙里的泥塑,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容珏嘴角挂笑,摇了摇头,心道:不管多闹腾的男人,在陌生女人面前,总会有所收敛,稍微安静一些。
视线不经意地扫过众人,容珏走到首位,撩袍转身一坐,神态潇洒。
她将手中的东西先放在了案几上,笑道,“几位可能是第一次见我,不太认识。我对各位却有所耳闻。因为要买粮的缘故,早上的时候去你们的铺子都逛了一趟,问了问米粮价格。”
话一出,几个老板除萧范外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因为米铺是请了掌柜来看店的,几个老板早上并没有见到过容珏,但中午的时候倒是听掌柜的来报,说是上午来了个豪客,打算买万石的粮食,并且还询问了价格,看着挺像那么一回事的。
万石的粮是个大数目,便是最大的康良米店,一年所售的米粮加起来也没有这个数,尤其是当下因为水患和兵祸的缘故,粮价从五钱一斗涨到了百钱一斗,若是真能在这个价格上把店里的囤货全卖出去,利润简直是平时的百倍不止。
所以对这个女豪客,几个米铺的老板简直是像看财神爷一样。
可谁知道这个女豪客会是公主啊!
要是一般人买粮,他们只要咬死百钱一斗的价格就行,可若是公主买粮,他们还分文不降……
得罪皇室这种事,光是想一想就要抖上一抖了。
几个小米铺的老板纷纷把目光投向了康良米铺的老板石康良,眼神询问,“降价吗?”
石康良也是犹豫了许久,才一咬牙,点了点头,暗下做了个减半的手势。
百钱减半就只是五十钱一斗了,虽说也能赚的盆满钵满,但对比于之前百钱一斗的暴利,落差还是有些大。
这个时候,众人看向萧范的眼神就更不善了。
一千一百石粮卖了一千两,愣是比他们多赚了一倍的钱啊。
人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见不得旁人比自己好的。尤其是对一个单方面撕毁最低定价协议的人,几个老板对他更是没好眼色。
容珏默默欣赏着堂内众人私下的眼神交流与小手势,觉得这些男人的戏还真是有够多的,她默不作声地又看了眼萧范。
这个男人似乎在她进堂时起表情就没有太多的变化,明明是第一次面见地位远高于自己的王女,脸上却连惊讶畏惧都没有,便是被众人用眼刀看着,神态也是镇定自若的。
这个人绝对不是普通的商贩,倒是像经过了特别培训的细作。
若真是细作的话,会是哪国派来的呢?
容珏心里想着。
燕国?魏国?还是晋国自己——那些背地里教唆恒王的家伙。
“没想到早上来询价的贵客竟然是公主,恕小店掌柜的眼拙,没认出来,招待有所不周了。”左侧首位的老者开口道。
“无妨,我本来就是微服出来的。”容珏看了他一眼,笑道,“这位可是康良米铺的石老板?”
石康良有些受宠若惊,忙拱手道,“公主竟认得草民。”
容珏笑道,“我早间去米铺的时候,除了问米粮之事,倒也打听过各位老板的姓名年龄,倒也能猜到一些。”
说着又依次对着左侧剩下三人道,“于记米铺的于老板,井陉关粮铺的朱老板,顺昌米行的刘老板,我可有猜对?”
于怀兴、朱绍、刘顺昌忙拱手行礼道,“公主猜的极准。”
又转头看向右侧,“那这边的四位,应该就是恒善米店的何老板,东升米店的陈老板、袁氏米行的袁老板,以及萧记米店的……”
声音顿了顿,容珏笑道,“萧老板,幸会咯。”
何达、陈东升、袁逢春三人的米铺较小,所以坐在右侧,不想公主也将他们认了出来,不由有种被人高看了的欣喜之情,忙也连连拱手行礼,大拍容珏马屁。
萧范却只是叉手对容珏俯首一礼,态度恭敬却也不卑不亢。
左次位的于怀兴看了萧范一眼,不由嗤了一声,心道自己原先怎么就没看出萧范这厮如此虚伪做作呢,摆出这副清高的模样是给谁看。搞得有多特立独行似的,还不是也做了趁着国难闷头发财的事,与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公主这次找我们来,可是为了买粮之事?”石康良道。
“买粮算是一件事吧,”容珏笑道,“另外倒还有一件事。”
不等石康良问另一件是什么事,于记米铺的于怀兴就提前插口问道,“不知公主这次是想收多少米粮?”
“这个我与你们掌柜的说过了,是打算收一万石的。”容珏笑道,“不过录事早上的时候已经替我收了一千多石,那应该就只收剩下的九千石了。”
此话一出,众人神色立刻变了。
左侧石康良、于怀兴、朱绍三人面上露出欣喜之色。
他们囤的粮多,本就没打算能在燕军围城期间将粮售尽,便是能买个四分之一出去,也能大赚一笔。如今虽说每斗可能卖不到百钱,但若能将囤粮全部卖出,总体上反而赚的更多。
相对的,陈东升、袁逢春两个就没那么高兴,他们就五六百石的粮,等燕军围城后,只要买个四五百石出去就将一年的钱都挣了,而如今若是以五十钱每石的价格把粮卖给公主,利润反倒缩水了大半。
“公主……”利益面前,陈东升胆子反倒大了不少,起身躬身道,“草民可否问个事。”
容珏虚空将手一托,“免礼,你问吧?”
陈东升道:“既然是要收粮,那不知公主打算以多少一石的价格收这九千石的粮呢?”
“这个啊,”容珏笑道,没有直接回到,而是反问道,“不知诸位老板打算以什么价格售卖呢?”
陈东升踟蹰了一瞬,鼓足勇气想说个折中的七十五钱一斗的价格,不想于怀兴却突然打断道,“既然是公主亲自来收粮的,草民愿以五十钱一斗的价格出仓库全部的新米。”
“五十钱一斗?”容珏笑道,拿过一边的几张纸细看,对这个价格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众人心跳极快的看着她,却不想她半天没有说话。
于怀兴到底忍不住想要再问,被石康良一把拦住。
石康良开口道,“公主可是觉得贵了?但公主啊,自冀州水患后,米贵钱贱也是不争的事实啊。粟米的进价本就不便宜,且恒山郡多山少地,米粮还得从隔壁的赵郡去买。运送的过程中还得算上车马人力的费用,算起来,五十一斗已经是成本价了。这中间还得冒着被隔壁魏国信都郡的匪盗横掠的风险。”
说着石康良重叹了口气道,“如今井陉关危急,我们虽为一介商贩,身子骨弱,无法入伍报国,但也愿意付出一点自己的力量,不赚这利益,以这最低的价格清仓卖粮。”
容珏一边听一边点头,看着眼前差点就老泪纵横的人,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她将手中的纸递给各老板道,“这是早上各位铺中掌柜给我的价格,五十一斗的确是低了。”
石康良等人接过纸单,发现上面是自家店铺的存粮与百石一斗的最低价,以及换算后的全部粮食款项。
彼此对了个眼,不知容珏突然提这个是为了什么,难不成是怪责他们市价订的太高了?
正想着要如何再解释一番,容珏先一步笑道,“各位老板爱国情深,我又如何能让诸位亏损呢,每一斗的粮还是以单子上最低的价格来!诸位看如何啊?”
在场众人除萧范外全呆愣住了,傻傻看着单子上极为统一的“百钱一斗”的价格,完全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容珏笑道,“只不过呢,我们从石邑来井陉关时,来得及了,并未来得及带上足够的银钱。”
闻言众人脸色又是一变,心道难不成公主这是想赊账?
旁人赊账也就赊了,可公主赊账,叫他们到时候怎么去讨要欠款啊。
不由一个个眉头紧蹙起来。
容珏似乎是看透了他们心中所想,道,“石邑失陷,王府财款被燕匪所劫,也不知道还能剩余多少,此种情况下,又如何好向诸位赊账呢,万一到时候无钱还款,岂不是让众位爱国的商贾亏损了吗?诸位不妨把这单子翻过来再看看。”
听话的将单子翻了过来,却见上面写着一个个官职,而官职后面跟着一串数字。
米店老板面面相觑,心中都有了个大胆的想法,身体里的血液瞬间有些沸腾起来,只不知道公主想的,是不是他们所想的。
容珏手肘撑着膝盖,一手架在腿上,向前探出半个身子,笑容和蔼地问道,“我打算卖官鬻爵。不知道各位对做官感不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