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珏躺在拔步床上,摸着脖子,嘴里不禁“啧”了一声。
自己怎么就醒了呢?头都被砍飞了,人该死了才对啊。
就算是死而复生,这颈上是不是也该多道碗口的疤呢?
连颈纹都没有,也太假了!
容玥逼宫篡位的事她可记得清清楚楚,做梦是不可能做梦的,活了二十多年,梦和现实要还分不清楚,她就白长这么大了。
不是做梦,又不是复活,难不成还是借尸还魂了?
以前漠北苦寒没啥娱乐,她闲来无事就爱去廖思薇那儿捡本子看。
老廖这人吧,不爱什么美人,却对志怪之事十分热衷,帐子里常年放了一摞子讲神仙鬼怪的话本。
容珏对神神道道的东西没兴趣,就专挑里面讲狐仙男鬼的香艳本子看。后来狐仙男鬼被她看的差不多了,才翻些奇闻趣事来解闷。其中就有本志异录是讲人死后借尸还魂的。
说是吴会时期,钱塘县令沈娟的幼女沈莲清于家中池塘溺亡,沈县令悲痛欲绝,停棺七日未发丧。头七之日,莲清复苏,推棺而出,却道自己并非县令之女,而是钱塘城外葛岭西村一个名叫张瑶的猎户,因撞破其夫宋氏与人通奸而遭杀害。死后灵魂怨气太重无法投胎,阎王许她还阳三日解了心中怨恨。因她尸体已遭肢解不可再用,便另寻了一具与她同日而亡还无下葬的女尸使其托生,那女尸正是沈县令的亡女。
沈县令闻后命人去葛岭西村验证,发现果有一名叫张瑶的猎户,已离家七日未归,其夫宋氏却未报官,也未托人寻找。县令让衙役将此子捉来县衙,亲自审问,宋氏果然招认与同村屠夫陈乔一起杀害张瑶之事。
沈县令又差人缉拿陈乔,寻找尸体。在陈氏肉铺里找到了与猪肉放在一起,已经腐败发臭的张瑶头颅与手脚,躯干却早被屠夫陈乔剁碎混与肉糜中卖于村人了。
治下发生如此凶案,沈娟大为惊怒,严办凶手,将陈乔车裂,宋氏绞首,而张瑶的残肢被她命人好生安葬。
三日后张瑶怨消,重入地府转世。阎王感念沈娟有功,命其女莲清的魂魄重投沈家。
所以她也是怨气太重无法投胎,阎王让她还阳消怨来了吗?
容珏搓着下巴,她倒是没有入地府见阎王的记忆了,不过若是真的到也好,先看看能不能把薛胖救下吧。
当年玄甲六卫的将军,如今便只剩翊卫军的薛采芙一个了。
想到这,她目光沉了一瞬,但马上摇了摇头又笑了起来。
伤感什么,先救人再说!
也不知道阎王许她还阳几日,若同那张瑶一样只有三天的话,她可得抓紧了。
被褥一掀从床上跳下,随手取了椸架上的圆领袍套在身上,一边系玉带一边感叹:这具新的身体真是瘦弱啊,个子也矮,大概才六尺半吧,要比她原先矮了一个头不止。腰腹手臂也没什么力量,皮肤倒是白,肉却是软的,若不是胸前微鼓,她都要怀疑是不是穿到男人身上了。
踩上皮靴,扫视了一圈卧房,没寻着刀剑斧戟的兵器,倒在窗前台子上看到个雕着番花缠枝纹的漆金檀木妆奁,银镜闷扣在里面,露出镜背精致的蝶戏娇兰图案。
这郎气的装饰哦!
结合这身体的情况,容珏猜自己八成是托生在了个阴虚的士族女身上了。
拔了木栓拉门出去,却不想门外一个小拳头捶了进来,直直砸向她的胸口。
刺客?
容珏侧身一避就避开了。毕竟是从军多年的人,这点反应还是有的。
然后抓着那细白的皓腕趁势一送,将人扯进屋来,同时右手一扣,就掐住了来人的细颈。
容珏嘴角微翘,笑道,“孤还是多年没被人偷袭过了?你是何人?”说完,拇指摁着对方的下颌稍一用力,就将她的脑袋抬了起来。
入目的是一张稚气的圆脸,眼睛也是溜圆的,黑得像墨石,可能是她下手太重,被弄疼的缘故,此时这黑圆的眼里正盈着水光,少女粉嫩的下唇也委屈地咬着,“公主,奴婢是绯桃啊!”
容珏没听清她说什么,因为在看到来人的脸时,她就已经怔住了,杏眼圆瞪,连抓人的手也微微有些抖。
“陶儿,”隔了半晌,她终于出声道,“你怎么会在这?”
容玥作乱时,陶斐替她挡了一箭,箭簇整个没入胸口,伤了心肺,是她亲眼看着气绝而亡的。
但如今少女却又活生生地站在了她的面前,虽然人看上去像是缩水一般,整个小了一圈,但那张脸,她绝不会认错。
只见她一头乌发挽成了双髻,绑发的粉色绸带垂在耳后,身上穿着套同色的半臂襦裙,模样娇俏可人。
容珏手一抖,触电般收了回来,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
温纶杨晏在军中时穿女装那是为了方便,陶儿一大老娘们穿男装?这她爹的是发什么疯!
“不是公主您带奴婢来这儿的吗?”粉裙丫头回着她先前的问题,然后话锋一转,急道,“哎呀,忘了说了!公主,大事不好!恒王弃城西逃了!”
“你叫我什么?‘公主’?”容珏长眉一拧,“恒王?恒王又是何人?”
公主是什么奇葩称呼?还有,大殷建国至今,母皇一共就只分封了三个王爵,她的姨母容慎是晋王,她和容玥分别是庐陵王与江淮王,何时又多了个恒王了?
绯桃也是被她问的一脸懵逼,愣愣道,“恒王是公主您的亲弟弟,皇上的嫡子啊。”
母皇的嫡子?母皇只生育了她和容玥两个女儿,至少在她死前是绝没有儿子的。
“如今是长平几年了?”容珏揉着眉心问道。
“长平十年九月初六呀。”绯桃道。
容珏点了点头。
原来她这一死一生间,已经过去三年了。
母皇有了新的孩子,难道是容玥在她死后又替母皇解了毒?
但这可能吗?
以母皇的性格,容玥做出此等残害姐妹犯上作乱的事,即使她已是唯一的皇嗣,也绝不会轻饶。
而容玥,蛰伏了这么多年,才突然发难,又怎么会错失一步登天的机会?
她身死之后,母皇必定也会跟着被害。
恐怕容玥还会将两人的死都推到晋王容慎的身上,而她自己坐拥诛贼勤王之名。
而且才三年的时间,这个所谓的恒王如今最多不过两岁,正是牙牙学语,又怎么可能做出弃城西逃的事。
容珏正想着,却冷不丁听粉衣丫头又补充了一句,“公主您不记得了,十天前您才过的十四岁生辰啊。”
容珏这下更是惊了。
过十四岁生辰?开什么玩笑!长平十年的话,她二十四岁都已经过了!
突然想到什么,一把捏了粉衣丫头的脸凑近看。
圆嘟嘟的脸上是吹弹可破的皮肤,滑溜又白皙,乍不防被她一捏,还瞬间红了一块。
赶紧松了手上力道,又打量了一下丫头的脸。
陶斐比她小两岁,死的时候也二十了。跟她在漠北待了有四年,皮肤早就被塞外的风吹糙了,哪有如今这般水嫩!
陶斐是娃娃脸,十岁到二十岁脸一个样,除了身体抽条后个长高了,入了军营吃大锅饭后腰粗了,人几乎就没什么变化。
因为容珏自己“借尸”变矮的缘故,方才倒是没察觉出来陶儿也比从前矮了一个半的头。
容珏心里有了一个大概的猜测,可问出来时,声音却颤着抖道,“你今年十二岁,爱吃酱烧肘子,年初啃骨头的时候,把臼齿崩掉了,是不是?”
绯桃因被捏着脸没办法点头,只能睁着圆溜的眼眨了眨,说话也有点不清楚,“似……”
“哈哈哈!”容珏大笑起来,将手一松,满是欣慰,“那镝儿今年便是十五岁了!她是腊月生的,再过三个月小丫头可就要束发了啊。”
原来她不是借尸还魂,她是重生了!
那就不是什么长平十年,而是前朝夏朝的永初十年了!
崔镝比她要大一岁,当初束发的时候,她还顶着两个总角呢,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束好的发髻,心中满是羡艳。
如今一切又重来一次,没了羡慕,倒颇有种自家女儿长大了的老母亲欣慰之情。
随即眼一眯,又想到这一年的八月,山东河北等地连日大雨,黄河泛滥,冀兖豫三州都闹了水患,淹死了大批的百姓。
豫州到还好,是陪都所在,有粮仓千廪,府库殷实,夏幽帝让人开仓赈灾,百姓得到了及时的救济。但冀兖二州,却是饿殍千里,群盗四起。
母皇当时是晋国公,封地并州,被幽帝派去冀州讨匪,虽折损了千余名的玄甲军,却在冀州建立声望,收了李婕、廖思薇两元大将,而王妤也是在这一年,从黄河里救起了才十四岁的褚连翘……
容珏的眼不可遏制的红了,眼眶里快速潮涌,她忙仰头看天,不知该哭该笑。
这一年,她们都还活着,生动地活着!
身体是热的,血液是热的,肢体健全,心脏也都好好地在胸腔里搏动着……
明明已经仰着头了,可滚烫的眼泪还是顺着眼角脸颊滑了下来。
女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真是奇怪,当年在大帐中看着苾铎送来的金杯鼓槌没有哭,在将军墓前对着白色的引魂幡没有哭,如今知道她们都还活着时,她怎么就忍不住了呢?
人还真是越活越回去,越大越伤怀啊!
“公,公主……你怎么哭了?”
一旁的绯桃被她这样子吓了一跳,刚刚还在大笑的人,怎么说流眼泪就流眼泪了呢?
“胡说!”容珏横手揩脸,又伸手在她圆脸上一捏,这次只用了十分之一的力道,“我这是高兴给笑的。”
骗人!笑的人表情哪里会这么难过的。
想到公主先前好像是在说滴翠十五岁了的话,难不成是羡慕滴翠到了婚嫁年龄,而她还差一年才能嫁人?
公主如此喜欢魏太子,一定是因为还不能嫁他而难过了吧。
于是绯桃自觉十分有眼色地劝慰道,“公主别难过了,明年及笄之后就也能嫁人了!您是偷了皇上的兵符才能出兵援魏的,魏太子知道了心中定然感念你的深情,恐怕他今年就会提前差人来提亲了!”
容珏刚还在伤怀欣喜,骤一闻言,哭笑都给瞬间凝住了。
偷兵符?谁偷?她吗?这怎么可能!
私盗兵符在军中可是重罪,犯者当斩!
容珏虽觉得自己少时顽劣,多有不肖,但于国家天事,在大是大非上,还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又如何会犯这样的错误。
更何况还是为了点儿女私情,去做侵损国家利益之事,这与投敌叛国又有何异?
想到这么做还是为了让别人娶自己……容珏头都大了。
上辈子活了二十二年,给人贽过雁,何时有人敢向她提亲?怕不是嫌命太长,死的不够早吧?
“这魏太子,”容珏敏捷抓到了什么,“是什么人?”
大殷朝虽也有公爵类勋官,像豫国公,雍国公几个,却没有什么魏国公。丞相杨潇在前朝夏朝时倒是曾为魏国公,但她永初九年从西域辞官回相州邺城时,这国公之爵就被幽帝连着西域市监之职一起消了。
所以这魏是何处?魏太子又是何人?
国公之子当为公子,太子是什么奇怪称呼!
“这魏太子是何人?”容珏道。
“魏太子就是魏王的嫡长子啊,是魏国的储君。”绯桃道。
什么魏国?是哪儿来的?
还有嫡长子……当储君?
这魏王是没有女儿姐妹了吗,居然立子为嗣,这是要杜鸡司晨的节奏啊!
容珏眼都直了,嘴中啧啧不停,“世风日下,这魏国储君居然是个男人。”
绯桃歪头看她,也是一脸莫名,“公主啊,这天下的储君不都是男人吗?我们晋国也是呀。”
“噗……”
“不是陶儿!你说什么?我们什么国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