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宫,坤元殿外。
容珏身披玄甲无力地跨坐在垂杨柳下的一方玄武石上,兜鍪早前就被人击落,额发垂了下来,混合着血水贴在脸上。
就在方才,陶斐替她挡箭身亡,崔镝也伏尸杜鹃花旁,两个跟了她十来年的贴身丫头,到了最后竟没一人能得善终。东宫两百宿卫兵赶至坤元殿时已伤亡太半,如今被禁卫军围在太液池边,全员歼殁,一个不剩。
望着绵长的宫道,和被殿瓦遮掩难见的则天门,容珏知道,自己这次是逃不出去了。
身上中了数十刀,全身都像是浸在血水里,铠甲里的中衣贴着皮肉,被湖边的阴风一吹,更觉冰寒。伤口虽掩于甲下,但从她身体里发出的腐臭的腥气却冲鼻的难闻,那是狼牙余毒在她体内经年作祟的结果。右臂处也中了禁卫军的一箭,没有射中命害,却恰好断了她的手筋,虎口不自主地颤抖着,拿鸣凰刀的手也失了力,刀口拖在地上,刀尖没入池边的污泥之中。
“阿姊,没想到你也会有这样虚弱的一天。”四面合围的皇城禁军从中绕开一道,一个着月色襕衫的女子漫步走至近前。女子看上去十分瘦弱,因常年喝药的缘故,老远便能闻到她身上的甘草味,苍白的脸,深陷的眼,凸立的颧骨,无一不透着病态。
“阿玥?”容珏看着眼前的少女,眼中惊怔而失望,“没想到引晋王谋反,勾结太尉发动政变的人,居然会是你?”
“是啊,谁能想的到呢?”容玥笑道,“一个先天不足,常年要靠汤药吊命的痨病鬼,居然会成为最后的赢家。”
“孙庭兰说,母皇的风疾是人下毒所致,我本以为是容慎做的……这毒是你下的!”容珏利目扫向少女。
“是。”容玥笑着大方承认,“就连母皇身边的谢书筠也是我命人杀的。”
“筠娘她再怎么说,也是养大你我的人……”容珏看着眼前的人,似乎是第一次认识自己这个皇妹,痛道,“阿玥,你的心是黑的吗?”
“我也不知道呢,阿姊是想将它挖出来看看吗?”容玥笑道,“可惜,你没这机会哦。”
“呵。”容珏嗤笑,脸上嘲讽。
“其实我原先本不想杀你的,阿姊。”容玥却径自说道,“毕竟我们可是亲姐妹,你从小又待我不错……我原先只想将你幽静起来,好生养着。反正你也中了狼牙毒,活不了多久,等你自己毒发死去,倒也算寿终正寝哦。当然了,对我的名声也好听一些。”
“只是……”容玥神情一变,眼神顿时阴翳起来,脸上的笑容却越发温和,“怪只怪薛将军出宫后没有北逃,还带了翊卫军攻城。为了预防事变,皇妹也只好对不起你了。”
薛采芙?
容珏一怔,然后哂笑。
没想到最后来救自己的人居然是她。这个同为少年将军,杀名远扬,却与自己处处争锋相对的家伙。
容珏嘴角浮笑,将身体往背后的树干一靠,无畏道,“说吧,你想如何杀我?”
容玥却也不急着说,只慢悠悠地解释起来,“阿姊,皇妹能发动政变,全是借了禁军之力,而禁军你也知道,是只奉皇命行事的。母皇风疾卧病后,就四肢不遂,口齿不清了,别说下令调军,便是吃饭饮水都是问题。如今能调动禁卫军的,只有杨相手中的虎符。”
“杨潇不是你的人吗?”容珏问道。
“她不是。”容玥摇头道,“阿晏问他娘去要虎符时,她居然还提刀要砍杀他,说甚么‘我便是死,也不会叫你逆转水镜,颠倒阴阳’的疯话,真是魔怔了,倒像她早前疯病死的正夫魏氏一样。”
容珏闻言心中有些苦涩。
她原以为禁卫作乱是因丞相杨潇,却没想到居然是杨晏。
想到杨晏大婚前夜,她与温纶两个瞒着筠娘偷溜出东宫去相府看他,三个人在他修竹苑里喝酒,喝光了一整坛江州陈酿。
她酒兴起来,折了柳枝便在月下舞剑,温纶击筑,杨晏吹箫,一切如此美好,仿佛还近在眼前。
不过一月的功夫,温纶战死阴山。而杨晏……他终究是站到了她的对立面。
“杨潇这老妪前朝时不也曾做官吗?一个二姓之臣在我这装什么忠烈?气节这东西是她这变节之人有的吗?”容玥却还在自语着,因情绪激动的缘故,两颊浮起不正常的红晕,“再说我当女帝与她又有什么不好?阿晏成了凤君,她就是国丈,更是位极人臣。我都不担心她权倾朝野,愿意纵着这个外戚了,她凭什么管我逼宫篡位?”
容珏见她如此说,蹙眉道,“你将杨相如何了?”
“还能如何?她可是要杀阿晏啊!我自然只能让华容要了她的命!却害的阿晏与我置气……”容玥气道,眼中却渐渐蒙上了笑意。
“阿姊,我与你说这些,便是想告诉你,皇妹走到这一步,付出也是极大。尤其是阿晏,他为我逆了他的母亲,才得了兵符,控制了北三门的禁卫。”
容珏叹气。
容玥跟她说这些便是想让她憎恶杨晏,因她三人先前关系紧密,她心中有所疑虑。却也不想想杨晏嫁她做正夫,还是她劝母皇下的旨意。
自从她一年前中了狼牙毒,太医说只有一年的命后,她就已将杨晏彻底放下了,杨晏也是如此。淡了少年时的懵懂情愫,剩的只是共征漠北的同袍之谊。
她曾问他,“若我再去相府贽雁,你会同意吗?”
“不会。”
杨晏回答的斩钉截铁,然后反问,“那你呢?可真还会来我家提亲吗?”
“怎么可能哦!”
两人相视一笑,尽在不言。
纠扯不放,作茧自缚的只是容玥自己。
神色平静地看着她怨恨的模样,就像看着台上的戏子一般,有点儿可笑。
容玥却继续说着,“阿晏待我情深义重,我也是真心爱慕与他。如今薛将军带兵攻打南门,若是宫门破了,那阿晏为我所做的牺牲便都白费了。我又怎么舍得如此?”
“所以呢?说了这么多,可以说想要如何杀我了吗?”容珏淡淡道。
容玥笑了起来,她虽病弱,常年阴气沉沉的,却长了对梨涡,笑起来便是天真烂漫之色,只是说出来的话却异常残忍,“皇妹是想借阿姊你的头颅一用,将它悬在则天门上,来逼退翊卫军。事后皇妹定会找来帝都最好的绣郎为你缝合身体,黄肠题凑,玉蝉东珠,一个不少,以最隆重的王礼下葬。阿姊,你莫要怨我。”
容珏差点被她的话逗笑了,二十多年,她怎不知她的皇妹竟是这般可爱呢。
皇室有皇室的死法,可以身死,却不可体残,这是王族的尊严。
不过容玥明显是想多了。
她征战沙场多年,南征北讨,见惯了残断的身体,破损的尸骸,生前便是再威猛的将士,死后也不过一抔黄土白骨哀。
岭南瘴下,大漠疆北,面对心思阴沉的岭南王萧彤,手段残忍的突厥可汗苾铎,大殷将士一旦落入敌手,便难有全尸。
她身为大殷玄甲军的统帅,早有身死战场的觉悟,至于死后的躯体会被如何肢解损毁,倒是完全不在乎。
一死百了,反正也无知无觉了。
“厚葬就不必了,国家初定也没几年,没必要为我劳民伤财。”容珏道,“若你真心里有所愧疚,想为我花点钱的话,”容珏顿了一顿,“东宫宿卫共计两百人,在吏部都有编制,你将这钱用在她们的亲属身上吧,还能有助于你将来的声名。”
“好。”容玥点头应下,“阿姊可还有别的遗愿?”
容珏背枕着柳干,看着枯落的垂枝,虽觉得没什么希望,但还是说的,“我与薛采芙常年不对付,她此番为我攻城怕是一时头脑发热,等事后回神定是要后悔的。你登极之后,可否留她一命?”
容玥却摇头道,“阿姊你知道皇妹性子的。弃我者我必弃之,叛我者绝一不留。薛将军若是寻常之人,我倒可放她一条生路,但她少年成名,是河东战神,有‘再世卫兰’之称,我便留她不得。我只能保证,不累及她的族人。何况黄泉路上凄凉,皇妹不忍阿姊一人上路,有薛将军陪着,探讨军事兵法,倒也不会寂寞。”
容珏摇叹,果然如此。
和薛采芙探讨兵法?怕别打起来哦。
“阿姊可还有旁的要求?”容玥垂眼道,眼中寒芒掩应。
比如,可有什么要与阿晏说的吗?
容珏摇了摇头,“似乎是没了。”
话音刚落,又想到什么,改口道,“对了,还有一事,与你该不难办到。”
“什么?”容玥急问道。
“明年六月时,你让人买上两筐江南的梅子,送去雁门的李婕将军墓前吧,要是怕费人力,遥祭也是可以的。”
这本是温纶去阴山前跟她说的,说李老将军在雁门关辞世了,死前都在感叹,说最后都没能喝上江南的梅子酒,有点可惜。
温纶还说,李老将军喝不惯市面上现成的梅子酒,就喜欢喝自己酿的,虽然难喝,却是她妻夫胡氏当年酿的味道。他想等明年平了突厥后,就去江南等梅子熟,亲自采上两筐,快马加鞭地送去雁门,葬在将军墓边,以慰英灵。
结果突厥平定了,温纶却没有回来……
容珏几次夜里梦到这事,想着来年梅子熟时,让人送两筐去祭奠将军,也好完成温纶遗愿。不成想,她自己也没能越过这个“明年”。
容玥本以为她是要提杨晏,结果却是什么梅子,什么李婕,不由沉了脸,“耽搁许久,南门的禁卫怕是抵抗不住。华容,送皇太女上路!”
“是!”紫衣的暗卫掠身上前,手起刀落。
头颅被利剑砍下,痛楚来的既快又短。
容珏不由感叹,她平日对这个皇妹关注太少,居然连她身边何时多了如此武功了得的暗卫都不知道。
看着满天血雨,天地倒转,没有惊惶恐惧,反倒一丝畅然。似乎等这一日等了许久,而它不经意地来到,带着既定的宿命一般。
只是落地阖眼,陷入混沌前,耳边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叫唤“阿珏!”,声音熟悉又凄厉,听着颇有些刺耳。
杨晏这人真是她的克星,连死都不让她安稳上路,要来一惊一乍的吓她。
若有来世,她定要将他……
算了,她从不打男人。
若有来世,还是不要遇见,各自安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