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井水,清亮明亮。
院子里这个压水井,每一次压水,都要先倒进去一瓢水,再深压一下,浑浊的水放完了,清澈见底的水才会出来。
兰婶打了满满一桶,让丁糖和明虎把自家种的白胖的黄瓜扔进去,“冰一会才好吃。”又教明虎打了一桶,把枇杷全倒了进去,“你们去摘些樱桃,还有槐花,都泡上。”
夏蝉在梧桐树上拼命的唱歌,走在青苔小路上,脚边上蹦跳着斑驳的青蛙,草丛里的蟋蟀声,蝈蝈声,响成一场交响乐。
“梯子放这里,”丁糖指挥着,“把竹筐递给我。”一面用手试探了下梯子的稳固度,一面敏捷的爬了上去。
明虎认真的扶着梯子,中午的风暖暖的吹着,从河堤到树荫下的草地,波浪般起伏着,嫩绿和银白色次第更新,掀起一阵阵沁人的草香。明虎眯起眼睛,在阳光的间隙里寻找着樱桃的踪影,又一阵风吹过,碧绿的叶子里露出点点红星。
丁糖的手指细白纤长,她灵活的用指尖夹住樱桃的长梗,拇指稍一用力,一簇樱桃就到了筐里。
明虎看呆了。
“好了,接着。”明虎看呆了,愣了一愣,才赶忙慌不迭的去接,另一只手还不忘扶着梯子,“喔喔喔……”
今天非年过节,不过多了两个人,兰婶破天荒从卤锅子里取出一大块方肉,沥了下酱色的油,又小心的把锅子盖好,白色的猪油,腻腻得飘在卤油里。
一眨眼,卤肉已经移到了冒着热气的铁锅里,没一会儿,滚烫的一大块就码在了厚重的案板上,兰婶抡起斩骨刀,一片片木头花似的肥瘦相间的肉片,整齐的码成多米诺骨牌的形状。
空心菜水芹菜油麦菜洗的清清亮亮,切得整整齐齐,丁是丁,卯是卯,全部放在白色的花边瓷碟里。
放两块猪油在热锅里融化了,兰婶随意端起面前的盘子,往热锅里一倒,铁铲布拉几下,立刻盛出来,又火速拿老丝瓜瓤就水刷了刷锅,又迅速投入接下来的战斗中。
树荫下,明虎在奋力的用剪刀剪下槐花的枝干。
小篮子装不下,一簇一簇的掉在了梯子周边的土地上。
丁糖好奇的捏起一朵白白胖胖的槐花,嗅了嗅,刚落下来,便染上了泥土的腥味,她皱了下眉头,又试探着放入了口中,唇齿一抵,舌尖竟是沁人的芬甜。
“够了够了。”丁糖用手做成喇叭状,向天上喊着。
“哎,”明虎收起剪刀,小心翼翼的弯下身子,扶住梯子最高的把手,哆哆嗦嗦往下爬,一层,两层,从下往上看,他笨拙的挂着花篮的身子,好像一只贪吃蜂蜜的熊,舍不得丢了手里的蜂巢。
“哎哎,你小心点!”眼看着蜂巢歪了,丁糖只喊了一声,就被一脚踩空的明虎挂了下来,她急忙闪躲一边,闭上眼睛,只听得轰隆一声。
明虎在草地滚成了一只蜗牛壳,篮子歪斜在一边,白净的槐花洒了大半,在碧绿的草地里甚是可惜。
丁糖慌不迭得去捡,新鲜的春土并不软烂稀滑,但混着草根花梗,一脚下去凸凹不平,丁糖身子一歪滑到了地上。
两人对视,禁不住笑了起来。
已经长了一个春天,茁壮的草根拂过掌心的皮肤,微微得有些舒服的扎手,蓝色的水面波澜不惊,偶尔投进了一片树叶,起了一层层涟漪,也很快慢慢的消散了。
两个人顺势肩并肩躺在树下,竟有了些倦懒。
“我小时候,也经常这样和妈妈躺在这里。”冷不丁的,明虎突然冒出了一句。
“我也是。”丁糖把手放在头发下面。
“我看到了你小时候的照片。”丁糖冷不丁冒出了一句。“我也看到了你爸爸妈妈的照片,是打扫卫生时发现的。”丁糖转过头,看着明虎,“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对不起。”
“没事,”明虎故作轻松的笑了笑,“那个地方是我藏的。”
丁糖错愕。
瞬间,她又平复了,望着明虎的眼睛,“为什么要这么做?”
明虎倒是大方得露齿一笑,“我怕我会在梦里见到他们。”
丁糖的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
“我的父母是……”
“我听兰婶说了。”丁糖咬了下上嘴唇,默然停顿了一瞬,她又转而一字一句的,“我的母亲在我初中的时候就病了,父亲辞了工作,支了张小床,就在她的身边,陪了她最后的时光,虽然是绝症,但是父亲从来没有放弃过,一刻都没有放弃过寻找偏方,西医中医,直到最后母亲闭上眼睛,他才突然停下来,好像不知道要做什么了,似乎那么一段时间,他的命只为了母亲,母亲一走,他的根也没了。”
“母亲走后,父亲颓废了好一段时光。为了照顾我,开了个小班带课……他以前是我们当地中学的美术老师,有一些学生的底子,是慕名而来,也算是为了帮衬家里,就这样到我上大学,父亲也病倒了。”
“现在的我,好像他当年似的,上课之余我在店里打工兼职,暑假我给人画画挣钱,也是为了他的医药费,我到全国各地游走,咨询当地的土方,我和父亲好像一个轮回,我们都是为了最亲的人,哪怕自己的生命被透支了,也毫不怜惜。”
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像下了一番勇气似的,但是又像是为了安慰明虎刻意说的。明虎心里百感交集,缄口再三,突然冒出了一句,“你喜欢画画吗?”
“当然很喜欢。我小时候就跟着父亲去河边玩耍,父亲用树枝当画笔,在沙滩上作画,我就跟着画,现在想想,都很开心。”丁糖在回忆之中,“但是母亲很不喜欢我学画,母亲说,画画没有什么出路,但是父亲告诉我,作画可以让人集中精神,心神宁静……”
“那你可以教我画画吗?”明虎突然坐起来。
丁糖一愣,“当然可以!”
“我交学费。”明虎真诚的说,“你知道吗,不是为了你父亲,你也会这么活着。我不止一次后悔自己没有想父母期望的那样,在离老家近的地方找工作,周末可以回家看看他们。我现在很后悔。但是你已经可以随着你父亲和自己的兴趣,化为自己的特长,这样过一生,我不知道有多羡慕你。”
丁糖看着他的眼睛。
“只要你画画的时候是开心的,我相信你的父亲也会很欣慰,他即便是在病着,也会很明了,很安心。他的女儿不仅是学会了作画,也足够学会了如何过这一生啊。”
丁糖的眼睛湿润了。
“不早了,回去吧。”明虎拉着她起身,两个人拍了拍身上的杂草,相互看了看,又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
槐花和梯子什么的,两个人慢慢收拾了,一起走回家,远远的小房子前面,站着一位焦急的老者,在等着两个孩子归来。
河水还是静静的,一枚槐花落下来,更多的槐花跟着落了下去,一层又一层的涟漪不断,像生活里的故事,理也理不清。
只有阳光永远明亮的,看着一切。
风也轻柔,你也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