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如果拥有人类的感情,会觉得自己很无聊吧。
明虎想。
明明是自己在掌控,却不受自己的主导,路线周而复始,风景千篇一律,日日月月,岁岁年年,都会觉得寡然无味。
况且身体被牢牢的束缚在铁轨上,看着飞机在翱翔,轮渡在远航,心里总是痒痒的,就像……现在的自己。
和父母抗争好不容易留着了大城市,却永远被困在了城市的钢筋水泥之中,周而复始的上班,下班,在地铁见到差不多的乘客——大家也都是在附近上班,连加班的时候都大致相同。
明虎打开手机,十几封工作邮件在等着他回复,小小的手机屏幕上挤着上百条微信群消息,红色的刺眼的数字在不停的跳动着,增加着。
他长舒了一口气,点开最上面的第一个群:“238则新信息”。
槐树在白色的墙壁上倒影,煞是好看。
斑斑点点是鸡卵形的树叶,一穗穗的槐花在盈动,荡漾,上午的太阳照的并不远,屋角只是有一点斜斜的光。
高大茂盛的槐花树把地面遮的严严实实,偶尔有几束疏漏的光,随着风摇曳。一双棕色平底鞋轻轻的走在河堤到明虎家门口的小路上,路两旁被细心的安插了鹅卵石作标记,和菜地错开,石边有些青苔,踩上去软软的,滑滑的。
棕色的平底鞋停住了,雪白的连衣裙微微摆动,一只涂着红色指甲油的白净小手,扣响了朱红色的大门。
兰婶应门而开,喜滋滋的把姑娘迎了进来,她孤独太久,突然来了个年轻的姑娘陪伴,不知到怎么招待才好,她抢下姑娘挎着的背包,轻松的背起,急着向她介绍家里的状况。
拖着行李箱,丁糖走进了她的临时栖息地。
院子里的石桌上放了一大盘洗的干干净净的樱桃,一碟娇小的枇杷紧凑的叠在一起,石凳边上,一筐刚剪下的槐花随意摆在地上,槐花从竹筐里探出了脑袋,是兰婶为两人预备的加餐。
“这个房间我今天才打扫的。”兰婶招呼丁糖进来,“我昨天跟东家说过了,他一答应,我就赶紧给你打电话了。”兰婶拘谨的在围裙上拼命的擦手,除了明虎一家,这么多年她很少与人接触,生怕怠慢了,丁糖会觉得不自在。
“你坐你坐。”兰婶又招呼着。
丁糖小心翼翼的靠在了藤椅上,闻着这个房间里说不出的清香味,窗户开着,两盆栀子花争奇斗艳,小小的茉莉花在床头,星子般的繁茂。
“你收拾东西,我去准备午饭去。”兰婶不好意思的笑笑,转身出门了。丁糖站起来,欠欠身子送了她,立刻把目光投在了屋里的行李箱上。
兰婶推开门的时候,丁糖已经坐定,支起了画框,这次她预备画幅静物,这是她最拿手的,整个画室,她坐的最久,也走的最迟。
兰婶上来好几次,看着她用碳素铅笔画出草图,
看着她只用沾了水的画笔,就可以涂出各种浅浅的颜色,
着着她用重色勾勒出蜿蜒的线条,
看着她用画笔沾上白色的颜料,在纸上涂抹……
她不敢说话,生怕自己的唐突,打扰了丁糖的工作。
直到丁糖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扭了扭身子,才发现在屋里的木桌上,兰婶不知何时送来了满满一桌的饭菜,碧绿的莴笋丝,蒜苔炒鸡蛋,酱色浓重的土豆红烧肉,蘑菇汤,雪白的槐花饭浇上金黄的蜂蜜,还有一碟樱桃与枇杷,兰婶用农家能拿出的最好的食物来招待她。
丁糖拿起一只剥了皮的枇杷,轻轻咬了一口,甜蜜的汁水立刻淌了出来。
深夜的格子间,刺眼的白炽灯和厦外的车水马龙格格不入,明虎做完了手头上的事,深深呼了一口气,双手枕在脑后,把整个人交给身后的躺椅。
闭上眼睛,他的意识开始模糊,白天的井井有条化为了黑暗中的一团混沌,老板的臭脸,同事的私心,客户的永无止境,他紧紧锁住眉头,想要冲开这看不见的虚无。
雾里一团光,却影影绰绰,看不真切。明虎拼命揉着眼睛,光里站着一个人,背对着他,穿着牛仔裤,碎花衬衫,这个身影似转非转,草帽下那张从未见过的脸,正要扭过头来看他。
那张白净的脸马上就要转过来了。
叮铃铃——!
桌上的电话响了,明虎一个激灵,秒速接上了电话。
放下电话,他扶了扶额头,一定是自己太累了,还是快点去宿舍休息会吧。
爬过了这座山,就能看到兰婶门前的河了。
丁糖背着大大的画板,吃力的往上攀。
呼——整座山已经被她踩在了脚底下,宽广的河流近在眼前,滚滚的河水不停的奔流,阴霾和幽暗跳跃着,宏伟的灰蓝色往天际蔓延,远的望不到边,最接近河流的云朵,也被渲染了一层看不清的灰色,灰蓝,深灰,淡灰,灰白,越往上越淡,直到头顶上的天空突然裂开了一块,淡黄色的光从裂缝里逃了出来,拼命的奔向广騖的水面,融化为一滩夺目的碎金。
山间茂盛的植物层峦叠嶂,织成了细密的网,给了她一种错觉,从这里跳下去,她会像古书里御风而行的仙人,云游四海。
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张开双臂,大声的喊了出来,这一刻,自由自在的放纵在天地间。
积累的画作太多,丁糖在琢磨存放地点。
板凳搭在木桌上,她勉强够到了农家手工大衣柜的顶层。
一张一张的塞上去,却发现里面有东西挡着,怎么也塞不完整。坐在地上想了半天,她扛起一支晾衣架,又一次雄赳赳气昂昂的爬了上去。
捣鼓了半天,扫出一只灰不溜秋的脏盒子。
呼——灰猛地迷住了她的双眼,生疼,丁糖打了几个喷嚏,眼泪呛了一大把。冲到厕所洗了半天,她又重新端详着盒子,是木头的,隐约能看到上面的花纹。
她找来了一条干净的毛巾,沾了水,细细的擦拭,脏水倒了一大盆,这只原本红色的木盒,终于露出了古朴的花纹。丁糖仔细端详着,咔哒一声,竟然很容易就打开了。
纸片和照片瞬间洒了一地。
明虎出现在大门口的时候,兰婶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拼命揉了揉眼睛,很快又笑了。
“兰婶,我找到了一盒东西。”丁糖从房间里走出来,看到明虎,顿时愣了一下。
牛仔裤,碎花衬衫,飞扬的碎发。
旧照片里的翩翩少年,只是换了衣着和发型,但是那双明亮的眼睛,此刻近在眼前。
兰婶看着见面不语的两个人,“你们认识?”
“不。”明虎说。
丁糖摇了摇头。
“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兰婶热心的说,“这就是租房子的姑娘,这是房东。”
“你好。”丁糖大方的伸出了手。
明虎愣了愣神,慌不迭的握住了。
柔软而纤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