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沙发上坐了会,沙发摆放的地方是个阴面,并不热。
我们向远方看去,发现这里的视野很好,正好可以将整个厂区的主干道以及两边的房子看得清清楚楚,我看见了尽头的水塔,以及水塔旁稍微矮一点的三个烟囱。
我看见最远处那栋最高的楼,红色铁皮包裹着最上面的三层,下面则是厚重的钢筋水泥结构。窗户被打破,可以看见好些个黑乎乎的空洞,一二层也已经镂空,只剩下了架子,它的形状,远看仿佛就是一只有点畸形又有点滑稽的铁皮怪物。
也许在太阳落山之后,它会活过来。月亮出来的时候,它就发出一声难听的嘶吼。
往右边看,则是连续几栋的灰蒙蒙的厂房,也许离我们最近的就是以前的一号车间,然后按照数字大小顺序依次往后,那么最远的那一栋,大概就是五号车间。
我爸以前是在哪一栋上班呢?我不记得了。
左边最远的那一栋就是行政楼了。以前里面有很多处长,科长,办公室主任,我爸以前说,那栋楼里的人有点太多了,干活的却没有几个。也许他说的是李光头,也许不是。
这时我才突然想起还有一件大事,李光头和于颖的妈妈,此时此刻,是不是还在行政楼?
他们那档子事,什么时候开始的?于颖知道吗?
正当我这么想着的时候,不远处的主干道上,出现了两个人!
太好认了,因为一个人是光头。
我有点慌乱,丁程宇也看见了,不过于颖还没有。
我和丁程宇异口同声:
“要么,我们还是进去吧,外面有点热。”
可是话音刚落,于颖就回头了。
那两个人,一男一女,就这么并排走在主干道上。
在我们这个三层楼的视角,看得清清楚楚。
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也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但我知道,于颖一定可以一眼认出来,因为那毕竟是她妈妈。
但是于颖一句话都没说。
就那么看着。
我小声咳嗽了一下,丁程宇和我对视,我们似乎都在思考要不要说点什么。
结果于颖却好像根本无所谓,反倒是先开口问我们:
“你们看到了吧。”
我说:
“看到…什么?”
于颖笑了,说:
“叶航,你真不会撒谎。”
她转头对丁程宇说:
“你看到了吧。”
丁程宇点了点头。
于颖:
“看到就看到,该不好意思的是他们,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俩不说话。
我们看着下面那两人,穿过了整个厂区的主干道,最后从一处隐蔽的地方,转弯,消失,不见了。
丁程宇说:
“你不打算回去吗?你妈发了寻人启事找你。”
于颖:
“嗯,我知道。”
我心想于颖她妈真奇怪,一边又是贴寻人启事找她,一边又和李光头偷偷摸摸来钢厂偷情,一边还把自己失踪女儿的书全当废品卖了,东西当垃圾丢了。想来想去,我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大人都很矛盾,女人尤其矛盾。
于颖说:
“我不想回去。那次我看见了。”
我和丁程宇没接话。
于颖:
“我看见了,就在家里。我一回来,他们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上。”
于颖张开手,行走在这层楼的边缘,那里没有栏杆。
我和丁程宇都被她突如其来的危险举动吓到,但她始终就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我忍不住说道:
“你妈把你的书都卖了,东西都扔掉了。”
于颖看着,歪了一下头,说:
“她恨我,因为我把爸爸的日记烧掉了。”
丁程宇说道:
“你爸?”
于颖:
“走了,99年钢厂关门后,我爸说要去打工,然后再也没回来。”
我们没说话。
“我妈天天骂他,什么难听话都有。还去我爷爷奶奶家里闹,后来我爸打电话回来说要离婚,但她又不肯了。每次电话说不到三句,我妈就骂人,我爸都挂电话了,她还骂。”
于颖跳了下来,离开了危险的楼层边缘,我和丁程宇松了口气。
“我妈还一个劲儿的看我爸的日记,她不仅自己看,还要我读给她听。我爸读书读太多了,满脑子都是梭罗康德叔本华。写的东西也不外乎是这些。我能懂,但是我妈不懂,而且她认为我也不懂。”
于颖突然过来抓住了我的校服衣领,对我说:
“我妈天天就像这样,抓着我的衣领问我。”
我被吓了一跳,说:
“问什么?”
于颖:
“你爸是不是生病了?你爸是不是精神有问题?你给你爸打电话吧,有病就去治病,我不怪他。”
于颖松开了我的衣领,我咳嗽了一下。
“我爸才没病呢。”她说。
“人真奇怪,明明是自己不理解其他人的想法,就非说这个人有病。他们宁愿相信对方病了,也不愿意承认自己真的很无知。”
我说:
“想要理解一个人,本身就是世上最难的事情。”
于颖抬眼看了我,说:
“是的,谁也不敢说自己真的完全理解另一个人,有血缘关系的不行,睡在一张床上十几年的也不行。我把我爸留下来的书全看了一遍,也不敢说我真的理解他。”
我没说话了。
丁程宇却说:
“如果做不到‘理解’,至少可以做到‘包容’。”
于颖:
“包容?怎么包容?”
丁程宇从沙发上起身,郑重其事说:
“如果心里知道一个人是好人的话,为什么要在意那么多表象呢,他看什么,喜欢什么,选择什么,就随他自由就好啊。”
又起风了。我们站着的地方,对着一条毫无遮挡的大路,这风穿堂而过,把之前郁积在这的一点燥热吹散了。
丁程宇看我和于颖都在看着他,有点不好意思,对我说:
“叶航,你觉得呢?”
我没答话,心想,太复杂了。
于颖说:
“很多事情,和一个人是不是好人并没有什么联系。有的东西是没来由的,我妈恨我爸,也不是因为他看那些书,而是因为他不再试图解释自己了,他就这么走了。”
于颖又笑了,说:
“我妈现在一定特别恨我,因为我也闭嘴了,我也走了。”
“随便吧。”她说。
“解释太累了。向一个无法理解自己的人解释自己,太累了。”
傍晚了,太阳快落山了,又起风了,我有点担心这两天的天气。
我想我还是期待看见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