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放学轮到我们那一组做卫生,等我在廖老师恨铁不成钢的注视下拖完地,只有丁程宇在教室外等我了,他叫我道:
“叶航!这边!”
我走过去,一拳头砸到他肩膀上。
丁程宇说:
“你打我干嘛?”
我说:
“因为你是个叛徒。”
说好一起当差生吗,居然敢考第一,这是什么?这就是叛徒。
丁程宇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
我们一起出了九中,进了一家小饭馆,要了两个炒饭。丁程宇自从知道我每天都是在外面解决晚饭后,今天特地邀请我一起吃,还说他有重大发现。
这会差不多六点了,县电视台又在播放些无聊的民生新闻,在“东门口新开了一家洗脚城”和“再就业政策进行顺利”的两则新闻后,训练不怎么到位还带着口音的新闻播报员说:
“前日省气象台发布了一则消息,罕见的狮子座流星雨将于这几日出现在石潭县城,如果能见度好的话,全县城都有可能观测到流星雨,如果能见度不好的话,大家也可以去云脊山进行观测。最佳的观测时间是夜间的九点至十二点,最佳的观测方向则是…”
最后,我们县城电视台的新闻播报员兼天气预报员,用他自认为标准的普通话说道:
“广大县民朋友在流星雨出现的时间段,可以许下自己的心愿,据说有机会实现…”
如此不正式的内容,也就只有我们这种县城电视台还会播放了。
结果丁程宇说:
“可能看不到了。”
我说:“看不到什么?”
“流星。”
“为什么?”
“昨天来过了,在‘吕布脱靴’那个位置,看得挺清楚的。”
我正好听见放送中本县的观星爱好者刘先生在接受采访,他说狮子座流星雨百年难得一见,又说他上次观测到的时候许了一个心愿,希望自己的儿子学业有成,结果两年后儿子就考到了北京读大学,想来对着流星许愿相当灵。刘先生用充满热情的目光,对着电视机前的观众说道,欢迎大家此次一起来观测狮子座流星雨的降临,祝福全县男女老少合家安康,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采访完刘先生后,新闻继续播放,放送员说,来自加拿大的极限运动冒险家迪金森先生来访张家界天门山,我省旅游局欲将张家界打造成…
有个吃饭的客人烦躁的换了台。
我听完,丁程宇又说:
“确实挺壮观的,不过这个刘先生是不是记错了,都说百年难得一见,他怎么两年就看了两回了?”
我说:
“等等,昨天晚上?我怎么没看到?”
丁程宇瞟了我一眼,边咀嚼边说:
“因为你睡着了。”
我说:
“你怎么不叫醒我?听这个刘先生说的还挺灵的,说不定许的愿望真的可以实现。”
“我叫你了,但你没理我。”
“哈,哈哈,好吧。真可惜。”
丁程宇放下筷子看着我,说:
“叶航,你想许什么愿望?”
“哈。”我又笑了一下,说:
“不知道,不过机会难得,总得说点什么吧,发大财怎么样?”
丁程宇吃了口炒饭,若有所思。
我说:
“对了,你许的什么愿望?”
丁程宇又拿起筷子:
“不能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真鸡贼,我心想。
“那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还是于颖吗?”我吃了口饭问道。
“对,我是想和你说这个事来着,不过我不确定,可能和于颖有关,可能无关。”
“怎么说?”
“我今天发现一个人挺奇怪的。”
“不会是个戴眼镜的瘦猴吧。”
“对,就是他,他今天出现在学校里了,不知道找谁的,刚等你的时候我也看见他了,在学校周围还逮了好几个学生问东问西,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看了他一眼,以为他要来问我,结果他又扭头走了。挺奇怪的,说不上来。”
丁程宇把嘴里的炒饭吞了下去,喝了口水,我才发现这家伙都快吃完了,而我才吃了两口不到。我随便扒拉了两口,说:
“我中午也见着这人了,他和廖老师还说话了,不知道聊了些什么。说不准是个便衣,那我们可得抓紧了。他要先找到于颖,我们就没机会上电视了。”
我们决定先不去管这个陌生男人,继续我们昨天没说完的话题,丁程宇说:
“我们现在有个线索,就是那个鞋印,警察和这个鞋印的主人应该都还不知道我们发现了。我觉得我们可以从这个入手,调查一下谁穿这种皮鞋。”
我摇头,说:
“这太难了,范围也太大,我们还是跟着陈飞他们几个人比较靠谱。”
丁程宇目光坚定地看着我,说:
“叶航,假如你的猜测是正确的,你有没有想过,这个皮鞋的主人也有罪。我们应该把他也找出来。”
我的想法和推测,就是于颖被陈飞几个绑架的原因,很有可能是强迫她卖淫。这在初中生看来多少有点惊世骇俗的想法,全来自我看的那些三教九流的地摊文学。但丁程宇被我这么一说,多少也认可了这个猜测的合理性,估计奇情小说也没少看。
我说:
“你说的也有道理,一想到这么恶心的人还能逍遥法外,我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丁程宇补充道:
“还有就是,现在我们四个应该都被察觉了,再去跟着他们我觉得挺难的。”
我略微思考了一下,说:
“不如换个角度,别想着跟踪他们,我们走在他们前面。我问你,于颖一个大活人,陈飞王浩那几个想把她藏起来不让别人知道,是不是挺难一件事?”
“什么意思?”
“这是我昨天突然想到的。最开始我们怀疑于颖死了,又看见陈飞从云脊山里出来,所以想着去山里找于颖,但现在于颖应该没死,活人肯定不会被藏在山里,那附近只有一个地方,又有足够的地方,平时又不会有人去,也方便藏人…”
丁程宇看着我,说道:
“湘钢厂!”
我点了点头,不管怎么说,那地方真是太可疑了。99年关门后,那地方一直没有被启用,那么多栋厂房,那么大一块地方就这么空了出来,平时大门又紧闭,通行的道路好些年没人走都是杂草丛生了,要藏个人在那儿可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于颖很有可能就被藏在了那里,昨天我们其实已经接近了。
我开始脑补陈飞王浩在里面搞的那些罪恶勾当,当下就武断地觉得世风日下,人心险恶。并同时认为自己真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勇者,顿时觉得正气凛然,吃饭的姿势都挺拔了几分。
丁程宇也在思考些什么,但似乎并没有像我一样,散发出某种正直阳刚的英雄气概。我才想起,虽然这次追查于颖的踪迹是他最先认真倡导的,他也一直和我们一样参与其中,但其实他并没有像我一样,直接说出过什么结论,不管是我说于颖可能死了,还是说她可能遭受了残酷的非人待遇,丁程宇都没有表示直接认可,他总是保持着某种怀疑,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摸摸下巴,然后说:
“如果是这样,我们就亲自去看看吧。”
我说了声“好”,这时候看见他手里拿着本书,我说:
“这是什么书?”
“哦,这个。”
丁程宇说:
“刚刚你做卫生的时候,我去了图书馆一趟,我想看看于颖平时都看些什么书。三个阅览室我都看过了,这两个月她的借阅记录只有这一本。我还特地问了阅览室的老师,那个梳辫子戴眼镜的老师说她一般都是在阅览室看书,不拿回家。”
我拿过了那本书,直接翻开,书停留在了某一页。我又把书合上,再次翻开,书依然停在那一页。
这一页,是一首诗,作者是我们全国中小学生耳熟能详的史铁生。我们都知道他最喜欢去一个叫地坛的公园,我们也都知道他是个倒霉的男人,因为他年纪轻轻,就不幸地成为了一个残疾人。
但我想,我们也都没有看过他的这一首诗,至少我是第一次读。
这首诗的名字叫作《最后的练习》。
丁程宇看我不说话,对我说;
“你在看什么?”
我的目光还停留在这首诗上。倒霉的史铁生写道:
最后的练习是沿悬崖行走梦里我听见,灵魂像一只飞虻在窗户那儿嗡嗡作响在颤动的阳光里,边舞边唱眺望即是回想谁说我没有死过?出生以前,太阳已无数次起落悠久的时光被悠久的虚无吞并又以我生日的名义卷土重来午后,如果阳光静默你是否能听出往日已归去哪里在光的前端,或思之极处在时间被忽略的存在之中生死同一
我的目光又回到了第一行,回到了诗的标题,《最后的练习》。
同时我还想起了于颖在作文本上写的那首诗,叫《夜空飞行》。
没想到,自诩为侦探的我们,对事件关键人的所有了解,就只有两首诗,我们真是不称职。
丁程宇拿过书,也把这首诗看了一遍,他说:
“叶航,你看出什么了吗?”
我说;
“拜托,一首诗而已,我能看出什么?”
丁程宇却说:
“我觉得,假如石潭县有人能明白于颖在想什么,那个人就是你。”
我一惊,说:
“为什么?”
他说:
“她很喜欢看书,你很喜欢写,也许有什么共同之处吧。”
我无言以对,心想我看的都是些地摊文学,和史铁生先生可不能比。
丁程宇却很执着,问我道:
“你有什么线索吗?”
我不想让我的忠实读者丁程宇失望,于是我拿过书又看了一遍。
这首诗在日后在某些时刻,总是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中,尤其开头六行。
最后的练习是沿悬崖行走梦里我听见,灵魂像一只飞虻在窗户那儿嗡嗡作响在颤动的阳光里,边舞边唱
这几句我偶然看见的诗,成了一种具象的画面在我脑中切来切去,“沿悬崖行走。”我心里重复道:“沿悬崖行走。”我说:
“于颖应该是一个很坚强的人。”
丁程宇说:
“为什么?”
我说:
“只有坚强的人才会被坚强的人打动。这叫共鸣。这首诗,怎么说呢,我觉得写它的人是个真正的勇敢的人。”
“因为他的腿断了?”
“因为他腿断了,他很难过,很悲伤,但他最终还是决定好好活着。”
我将书合上。
丁程宇听了我的话后,又拿起书看了一遍,还莫名其妙对我“嗯”了一下,我突然又想起来他是个“叛徒”的事情,于是又对他肩膀上来了一拳,他猝不及防,“哎”了一声后,皱着眉问我:
“你怎么又打我?”
我说:
“不打你打谁,你个叛徒,今天廖老师和我说了,说你上个学期考了全年级第一名,然后他骂我,说我们都是启华过来的,我怎么就那么不长进。都因为你,我今天下午才要一个人给他打扫办公室。”
丁程宇本来要还手,听我说完后放下了拳头,他说:
“那你打吧,我不会放弃的。”
我说:
“哈哈?你要干嘛?”
丁程宇认真地说:
“因为我也决定了,不管怎么样,我也要好好地生活。”
走出小饭馆,夕阳西下,暮色低垂,有些热,但又有些风。我心想,夏天也许马上就要过去了。
从九中正门的位置,都可以看见不远处湘钢厂家属院的几栋灰蒙蒙的楼。丁程宇和我说了再见后,就往那个方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