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石潭县那条连接县政府和脑科医院的大路还没修好,106国道转403省道再转152乡道就是石潭县主路的构成。我爸做各种生意,同时也干着县城里最好的差事之一,承包了个加油站在连接国道和县城东口的拐弯处。于是我家就住在106国道和403省道转弯一侧的房子里,独栋小三层,没有邻居。当有来访者时,我爸常会这么向人介绍,说这房子外观是欧式经典风格,装修则是托斯卡纳派系。他兴奋地等待着客人询问更多的细节,然后好说出他为客厅选的那块地毯是产自哪里。
我家的房子别具一格,是我爸认为的石潭县最有品味的建筑,缺点就是离县城中心地段有点远。
下了省道的边就对着石潭县唯一的观光景点,云脊山,最高的主峰有将近一千米,在县城任何的角落都可以远远观瞻其云雾缭绕的样子,山的余脉则盘桓包裹了整个石潭县,让这个小地方常年处在一片天然的屏障内。
山最接近县城的一截连接着公园,我从南侧门穿过去,顺着山脚走,三百米不到就是片森林,找到一条长满青苔的老石阶,往上走十五分钟,有个瓦顶的房,水泥墙,有窗,木门,里面五平米。透过窗可以看见山脚下九中的操场。
我们管这间废弃的房叫九号房,有两个含义,一是因为我们是县九中的学生,顺势就给这里取名叫九号,另一个则算是一种自嘲,因为山脚下另一侧的石潭县少管所,据说只有八号牢房,那我们这,就是第九号。
那天中午放学,我没回家,买了饭去九号房,并打算下午的课也不上了。杨旭用粉笔在墙上画画,画了个井字,又在正中间画了个圆,然后把粉笔递给我,又要我和他玩那个圈圈叉叉的游戏。我两下给他封死后,他又用手一擦,要求再来一局。
“来了个新老师,教语文的,好像要当我们班主任。”杨旭又输了,这游戏虽然简单,但他怎么玩都玩不赢我,还玩不腻。
他靠墙坐在一张断了腿的课桌上,艰难地调整着平衡,向窗外望去。
“那正好。”我说。
“九号不是被范明发现了吗,现在来了新老师,一时半会找不着这里。”
“找到了又怎么样?我们又没在这犯法。”
说完,杨旭掏出包新的白沙牌香烟,软壳的,抽掉了外面的塑料膜,他正使劲拍着锡纸盖的一侧,好把烟给挤出来。刚点上火,我向他示意一下,他就递了根给我。
第一次抽烟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怎么把这玩意弄到肺里,杨旭教我用嘴巴憋着气,然后用鼻子出气,就算是让烟在肺里滚了一道了。为了吞吐自如,有好几天的时间我就像是要发怒的公牛(或者发情)似的,鼻子里两道白色气体,气冲冲的被喷出来。咳嗽了一星期后,我才终于掌握了技巧。
我收了烟,没抽,先吃饭。杨旭又问我,下午去不去网吧联机反恐精英,或者去街机室玩那个三国群英,我都拒绝了,我说我要去租书店看漫画,看新来的《七龙珠》和《全职猎人》,我这么说,他的兴趣点一下子就移到《猎人》里的天空竞技场了,还和我争论说里面最强的人物是西索。我说,西索不是个变态么?杨旭说,你懂什么,强人都变态。
杨旭是对强人有浓烈的尊敬和向往之情的,为此,他刚上初一的时候就迫不及待的成为了初二年级校霸钱龙的二级小弟,二级小弟的意思就是小弟的小弟。
可惜还没等到他和钱龙拜码头称兄道弟的时候,钱龙就被开除了,直接导火线是因为被校方发现私藏刀具在学校,但实际上是他前科累累,就算是九中这种鱼龙混杂的烂学校,也不敢收他了。
在钱龙被开除的这个过程中,杨旭受了点罪。因为钱龙藏刀具这个事情,总共就四个人知道,钱龙自己,钱龙一级小弟两个,以及二级小弟杨旭。一级小弟忠心耿耿,发誓说不会出卖龙哥,结果就是杨旭背了这个锅,被龙哥众小弟胖揍一顿,并把他驱逐出了钱龙当老大的帮派。
杨旭为证清白在学校里不懈打听,最终发现龙哥的秘密是他自己泄露的。
钱龙在上厕所时和旁边的人说要砍死谁谁谁,东西都带了,放学后就召集青龙帮所有小弟,全军出击,干翻城西中学那群傻逼。他没注意到最里面厕位蹲着我们九中的二年级教导主任李强,李强那天吃坏了肚子导致蹲坑时间长达半小时,将钱龙的所有计划细节听得清清楚楚。
杨旭被开除出帮派有些心灰意冷,但这不妨碍他对龙哥的尊敬,这白痴,居然有一天神秘兮兮的向我展示了一张照片——他和龙哥的合影。
迫切想要加入九中的帮派,成为不良少年中的一员,是杨旭十三四岁时最大的心愿,我猜想和他一些童年经历有关。
杨旭的爸爸是最早从工厂出来的工人,厂子是湘钢厂,以前效益很好,后来突然就不行了。就在下岗前一年,杨旭的爸爸出了意外。
上工时,杨旭爸爸带着安全帽和白手套走在制造车间两台巨大的机器间,没注意到同事正在操纵左边的起重机,悬挂的钢条从A处移到B处的过程中,钢条从五米高的半空中垂直砸落在地,把杨旭爸爸左腿砸断了。那天他爸戴了安全帽,又带了白手套,就是没穿工作靴,断了的那只脚,穿着一只皮鞋。事故纯粹是一场意外,厂子和起重机商贩该负大部分责任,但杨旭老爸确实也违反了安全须知,多少也理亏。最终给了一笔赔偿,不多。然后杨旭爸爸被调到夜班,成了工厂的夜班看守。一年后,杨旭爸爸还是下岗了,因为整个厂,连技术工都无班可上。那之后,杨旭老爸这个残疾人找不到工作,他用遣散费和之前的一点赔偿款在县城广场盘了个小门面,三平米那种,给人补鞋,兼刻章配钥匙。
他爸因为残疾行动不便,经常被县城的混混上门抢收保护费,一个大男人,连站都站不起来。有一次连续三天都被抢钱,他爸怒吼一声,用单腿跳起来去追,木拐杖磕在地上“嗵嗵”直响。杨旭看见他爸对着早就跑远了的小混混大声喊骂:
“回来啊,操你妈的,回来啊!”
那声音比骂杨旭的时候要重一些,但少了一股狠劲。杨旭老爸颤抖的声音,那喉咙里的气体液体混合在一起咕咕直响,杨旭说,像拉稀的声音。
后来杨旭爸爸的拐杖打在杨旭身上时,他总忍不住回想补鞋店门口的这一幕。而那三个小混混的背影也总是出现在他的脑海中,跑了好多年,也没跑远。
那天,杨旭爸爸追了还没五米,就狠狠地摔在地上,脸朝下,手里还抓着一只正在补的皮鞋。那时候的杨旭还是个小学生,盘腿坐在地上,面前是一把四条腿的木凳子,上面有他的作业。按道理来说,目睹了这一幕后,杨旭长大后的理想应该是成为警察,再不济也是个城管,但不知道为什么走偏了。
“他妈的三个傻逼,老子总有一天弄死他们。”这是杨旭的原话。
他想混帮派,想街头喋血。虽然他没说,不过我猜测他这招是以毒攻毒,追本溯源,等他成为了石潭一霸,全县闻名,也就没人敢再抢他们家了。
杨旭家离九中不远,是个叫作庙坪的地方,那地方以前是一片无人看管的垃圾场,又丑又脏。有一年石潭县政府花了钱请了施工队把垃圾场推平,想改成垃圾回收站,结果在一大片垃圾堆中居然发现了一个土地庙的遗址。这就是庙坪名字的由来。十几年前那里是一条垃圾街,垃圾回收站后来被私人承包了,在一样的地址又加盖了一个废品回收站,收些还有循环利用价值的东西,比如沙发,席梦思床垫,缺角的桌子,缺腿的凳子之类,不过在我看来,也和垃圾没什么两样。
杨旭曾力邀我,金阳和他组成庙坪三少,我嫌这名字实在过于老土,拒绝了。
“金阳怎么还不来?”杨旭趴在窗户上看,结果他话音刚落,就有一个人敲门了。
“谁啊?”我故意问。
“我,是…我!快点,我…有事要和你们说!”
杨旭立刻开了门,金阳进来了,他似乎是跑过来的,上气不接下气,口齿不清。
杨旭问道:
“我的饭呢?”
金阳满头大汗,刘海和鬓角的头发都糊成了一缕一缕,他费力说道:
“刚才…我去买饭,在…排队,听见有两个老师在说,在说于颖的事情。”
“于颖?”我说:
“于颖这个学期不是转学了吗?”
金阳喘了口气,说:
“她不是转学了,我听老师说,说她失踪了。”
“失踪就失踪,有什么稀奇?”杨旭还在愤愤不平金阳居然没给他带饭的事情,他拿着粉笔焦躁地在墙上画圈圈叉叉,自己乱玩了一局。
金阳说:
“你知道她是几号失踪的么?开学前一周,就是上星期天啊。”
杨旭说:
“星期天又怎么了?”
金阳瞪着眼看着他,说:
“星期天下午三点多,你不记得了?在图书馆的时候,我们看到于颖了。”
杨旭说:
“我怎么不记得?”
“叶航,你说!你是不是看到了?”
我回忆了一下,实在没印象,我说:
“下午三点?”
暑假的时候,县图书馆的多媒体室经常会放电影,一周前我们应该也是一起去看电影了吧,看什么来着?哈利波特与密室?下午三点我们应该正在欣赏那个傻逼洛哈特教授装逼失败,然后被关入精神病院了。杨旭最喜欢看这一段,有关丑化教师,揭开他们道貌岸然的虚伪面孔的这一集,杨旭百看不厌。
看杨旭一副只记得电影的样子,我估计他肯定是没注意到,但我自己仔细一想,好像是有一点关于于颖的印象。于颖经常出现在县图书馆,她一般都待在二楼的中外文学馆,那个馆基本没有人去,随便一本书,都是诸如《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这种看三遍也不懂什么意思的狗屁书名。
杨旭说道:
“所以你看见于颖了?”
“对,于颖不是一个人,我看见他和高三的在一起,就那个陈飞。”
“靠,陈飞?大新闻!”杨旭说道。
陈飞是九中的混混老大,那名声比杨旭想巴结的钱龙可大多了,绝对是我们九中的扛把子,挑事的先锋,打群架的带头人。
我们三个打架的本事,连钱龙的青龙帮的入会标准都不够,说到高中部的那群家伙,我们是敬畏中又带点尊敬。杨旭来了兴趣,说:
“周一的时候,于颖和陈飞在一起,之后于颖就失踪了。”
刚才他还说自己什么也不记得,这会倒是兴奋起来了。我估计又是他那种迫切想要和九中扛把子接上头的热切心情在作祟。全然忘记他和金阳两个人,在上学期,都被陈飞狠狠修理过。
“怎么样!我说了是大消息吧!”金阳也兴奋地说道。
我说:
“你确定没看错?”
“绝对没错!你明明和我一起看到的啊。”
我“哦”了一声。
杨旭说:
“你还听到什么了?现在警察是不是还不知道这件事?”
“什么事?不知道于颖最后和陈飞在一起?”
“对。”
“应该不知道,听说前天才立案。张老师说警察到学校调查过了,但是没提到要找陈飞。”
“你听的真仔细。”
“哈哈,我故意坐在他们后面吃饭,说了什么我全听到了。”
杨旭才想起听这八卦的代价,是他中午得饿肚子。不过反正下午也不打算去上课了,少吃一餐也无所谓。他正琢磨着没说话,金阳突然说道:
“怎么样!现在就我们知道于颖失踪前和陈飞在一起,我们要不要去把这件事搞清楚?”
我靠墙坐下,杨旭说:
“我们可以自己调查,说不定可以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叶航,你说呢?”
我觉得这事很有意思,于是说:
“可以啊,查就查,反正也没事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