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暖和而慵懒，尹蓁坐在带软垫的藤椅里喝茶，毛线已经绕成团，归拢在母亲脚边的塑料篮子里，母亲的手灵巧挑动着，半片前襟已初见端倪。
茶和藤椅都是邱之成从棋牌室移过来的，他自己坐张麻绳小马扎，已经给山茶翻完了盆，手上仍握着铲子，屏息凝神，一动不动。
尹蓁纳闷，“你在看什么？”
邱之成指指地上，“蚂蚁。”
蚂蚁们排成一条细长的黑线，正准备攻坚一只从土里翻出来的虫子尸体。
“蚂蚁不是冬眠了吗？”
“天暖和它们也会出来。”邱之成说：“我小时候赶上天气好，会捻一粒米屑沾在石头上。过不了多久，蚂蚁们闻着味儿就来了。我拿放大镜观察它们，不过要小心，不能让光斑落在蚂蚁身上，否则就是一缕青烟，蚂蚁立刻灰飞烟灭喽……我得找枚放大镜去。”
尹蓁撇嘴，“您还真是成熟。”
邱之成笑，“男人不管多大年纪，心里都住着个小男孩的。哎，下午我想去小商品市场买点花草种子，你跟我一块儿去吧。”
“我去干什么，你找骆师傅呗。”
“去挑几样你喜欢的品种，到春天可以看花。”
“下午我没空。”
邱之成把铲子往地上一磕，眼帘垂着，重重呼了口气，“唐国强又约你了？”
尹蓁差点把一口茶喷出来，扭头就埋怨母亲：“妈！你怎么什么都跟他说呀！”
“你说什么？”
母亲摘下耳机，她正在听《三笑姻缘》的评书，也是邱之成给她弄的。
“我不就跟人出去吃了顿饭嘛！”
“哦，那件事啊！”母亲重新把耳机塞上，“用不着我说，梁老太昨天一发火，整个院子全知道啦！”
尹蓁把脸转向另一边，邱之成低着头，满脸尴尬，拿小拇指甲反复轻挠脑门。
尹蓁弯下腰，“我出去吃个饭，是不是还得跟你申请啊？”
“我可没这么说。你爱跟谁吃就跟谁吃，你有这个权利。”
邱之成努力笑着，笑容夸张做作，能瞧出来心里不痛快。尹蓁白了他一眼，继续喝茶，不再理他。
尹蓁一直避着宋少淇，不给他搭讪的机会。梁老太看在眼里，放心了，待她友好如初，不过仍保留一丝警惕，只要发现儿子有跟尹蓁套近乎的苗头，立马横加阻挠，尹蓁则借机溜走。两人虽无约定，却配合得天衣无缝。
只有一次，尹蓁去水房打了水上楼，在楼梯平台与宋少淇狭路相逢，他不给尹蓁让路，径自朝她走来。
“你是不是在躲我？”
“我躲你干嘛？”
“我不是拿你当挡箭牌，是真想请你吃饭。”
尹蓁觉得他这么说简直是此地无银。
“无所谓，都一样。”她硬擦着宋少淇的肩走上去，头也没回。
如果不是宋少淇“不仁”在先，尹蓁还拉不下脸来淡着他，想想反而是现在这样好，否则她逃不了被梁老太明暗兼攻，还可能带累母亲。
母亲午睡刚起，正和梁老太聊天，尹蓁给母亲冲茶水，听见梁老太忧心忡忡说，宋少淇一共请了十天假，眼看还剩三天了，婚姻大事还一点眉目没有。
母亲安慰她，“儿女的事让儿女自己拿主意吧，咱们只能顺其自然，急也没用。”
尹蓁觉得母亲这话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梁老太大概想到了尹蓁的婚姻，觉得两家人也算同病相怜，便不再抱怨，沉沉地叹了口气。
小陈突然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直奔尹母，“不好了，桑阿姨！你外甥车祸，被一辆渣土车顶翻到水沟里去啦！”
尹蓁和母亲同时惊跳起来，尹蓁脸煞白，“他人呢？”
“在医务室抢救！”
“医务室？”母亲到底多个心眼，“咱们这儿的医务室？！为什么不赶紧送医院？？”
然而尹蓁根本没听见，早已兔子似的蹿了出去，瞬间没影了。
尹蓁一口气跑到医务室，邱之成好好地坐在里面，就他一个人，听到喘气声，扭头一看，尹蓁脸色苍白站在门口。
他一脸惊诧地站起，“你怎么……我没事，就擦破点皮。”
邱之成脑门上贴了块纱布，像光荣负伤的战士，此外完好无损。
尹蓁瞥见他眼里闪过的喜悦，顿时感觉上了当，又不愿暴露自己的轻信愚蠢，她深呼吸三次，云淡风轻问：“吴医生呢？我来找吴医生。”
“他接了电话去二号楼了，刚走。”
尹蓁转身要离开，邱之成追上去，一把抓住她胳膊，尹蓁手一甩，他不敢用强，赶紧往下挪两寸，拽牢她一截衣袖。
“我开车不专心，有辆渣土车忽然横冲出来，我躲闪不及，撞上了路边的树……小蓁，你是来找我的吧？”
尹蓁没吭声，也没回头，惊吓造成的无力感尚未远去，因为庆幸，她表现得不再如往日那样刚强。
邱之成对她太熟悉了，尹蓁身上任何一丝细微变化都能被他捕捉到。他靠上去，轻轻拥住尹蓁。
“我知道你心里有我……”
闻讯赶来的阿娟在门口目睹这一幕，被震得目瞪口呆，清醒过来头一件事便是捂住自己双眼。
“哎哟！你们怎么这样啊？小尹你不是有老公嘛！他，他不是你表哥嘛！你们……哎哟，完蛋了，我要烂眼边长针眼了！”
阿娟一边嚷嚷一边转身就跑，慌得尹蓁用力推开邱之成去追她，追上了，满脸通红告诉阿娟，“他就是我老公！”
“啥？”阿娟把眼睛瞪圆，“你们不是表兄妹吗？”
尹蓁不得不把和邱之成婚姻里的各种曲折解释给阿娟听，又再三叮嘱她，“你别说出去，我当你是自己人才告诉你。”
阿娟一只手捂住胸口安抚惊魂，一只手抓着尹蓁表忠心，“你放心！我嘴巴很牢的……看他那样子，你们这婚能离得成吗？”
天气越来越冷。
尹蓁陪母亲吃过晚饭回房间，她打水给母亲洗簌，埋怨母亲吃得太素，母亲说：“年纪大了，少吃点好，粗茶淡饭保平安。”
天色已暗，母亲催促她赶紧回家，天黑了路不好走。尹蓁收拾好东西，才到走廊就叫起来，“妈！下雪了呢！”
母亲也挪过来看，眉头挤紧了说：“下得还蛮大，要不让之成送你回去吧。”
“不要！我可以跑步，不就二十分钟路嘛！”尹蓁戴好手套，拍拍脸，“妈，我走啦！”
“路上小心！”
“知道！”
才到二楼，宋少淇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尹小姐！”
尹蓁想到他明天就回单位了，态度不免柔和下来，“吃过饭了？”
“嗯。”宋少淇随她一块儿下楼，“你回家？我送你。”
尹蓁笑着拒绝，“你还是多陪陪梁阿姨吧，明天不是要回去了吗？”
宋少淇笑而不语，仍跟在她身边。尹蓁现在摸到他一点脾气了，但凡碰上不好回答或不愿回答的问题，他一律微笑沉默。
到一楼，邱之成又迎上来，“小蓁，下雪了，我送你……”话没说完就看见宋少淇，心里咯噔一下，浑身都不舒服。
尹蓁仰头看天，雪下得真欢，大片大片飘落，风刮在脸上，有点疼。两个男人一前一后把她夹在中间，谁也没有退缩的意思。
如果她说自己谁也不需要，他们会老老实实呆在原地，还是都假装对方不存在，继续跟着自己？
“小宋会送我。”
尹蓁说着，谁也不看，一步跨进纷飞的雪中。
宋少淇没有立刻跟上去，他朝邱之成笑笑，“你是尹小姐的表哥？”
邱之成僵着脸不吭声。
“你表妹，非常出色。”
尹蓁还没走远，这两句话听得清清楚楚，既想笑，又有些不忍，她完全能想象邱之成此刻什么脸色。
她加快脚步，雪花不断从脸上擦落，虽然冷，也有一种畅快感。
邱之成眼睁睁看他们远去，咬着牙，闷声说：“她是我老婆！”
然而没人听见。
宋少淇的车很快追上尹蓁。
尹蓁弯腰，扒着窗户说：“谢谢你小宋。不过我想自己走回去，这雪下得很美！”
宋少淇一笑，“尹小姐，你怪我上次拿你做挡箭牌，今天我也替你挡了一回，咱们是不是扯平了？”
尹蓁吃惊，一时竟无言以对。
宋少淇脑袋微微一偏，“赶紧上车吧，这雪越下越大，等你走到家，手脚估计会冻僵。”
尹蓁还在迟疑，宋少淇轻声叹息，“就送你到家门口，不会缠着你不放的，我还得回来陪我妈。”
尹蓁这才拉开车门。
“你刚才的话……什么意思？”尹蓁小心翼翼试探，不知道宋少淇掌握多少了。
“邱先生不是你表哥，是你丈夫吧？你们在闹离婚？”
尹蓁沉着脸问：“你听谁说的？”
宋少淇只是笑，尹蓁想到阿娟，恨不得马上下车跑回去质问。忽然又想起宋少淇刚才对邱之成说的那些话，原来他是故意的。尹蓁心里蒙上一层阴云，她讨厌咄咄逼人不留余地的家伙，无论男女。
宋少淇说：“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尹蓁警惕，保持沉默。
“你为什么要离婚？”
“这和你有关系吗？”
他又笑，过一会儿才说：“我明天就走了，有句话想告诉你——尹小姐，我挺喜欢你的。”
尹蓁一点不意外。
“如果你离婚不是因为有别人在等着的话，能不能考虑一下我？”
尹蓁诧异地笑了，“在你眼里，婚姻跟买卖是一回事对吧？”
“对不起，我太忙了，说话一向直接，如果让你不舒服，我道歉。”
尹蓁觉得没必要跟一个路人较真，她坦白说：“我没打算再结婚。”
宋少淇立刻舒一口气，“那么，你不是因为爱上别人才要离婚了？”
“……”
“我不是要勉强你。但如果你想再婚的话……”
“太荒谬了！”尹蓁到底没忍住，“宋先生，我对你一点那方面的意思都没有，而且，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事也能预约……”
宋少淇抿嘴笑，很笃定的样子。尹蓁气闷。
“你真该去见见你妈为你安排的那些女孩，否则也不至于这样捡到篮子里都是菜了。”
“你以为我没去见过？”
“就没一个你看上眼的？”
“你为什么这么看低自己？”宋少淇话锋一转，“我可没觉得你是烂菜叶子。”
“我就是搞不明白，”尹蓁开始烦躁，“我快三十五了，我不能生育——你也该听说了吧？你到底看上我什么了？”
“你的脾气很对我胃口。善良，温柔，独立，我喜欢你这样的，不黏人。”
尹蓁无话可说了。
如果他知道她曾经把邱之成黏得透不过气来，还会说这种话吗？人往往自以为是，把想象强加到别人头上。
如果她动了心，和他在一起，哪天宋少淇对她幻想破灭，大概会狠狠埋怨她吧，就好像一开始就是她欺骗了他一样。尹蓁不觉苦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