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尹蓁和邱之成之后，宋少淇成为敬老院的第三位常客，但他不伺候别人，只守着他妈。
和尹蓁一样，宋少淇上午来，傍晚走，来时也从不空着手，或是一两样水果，或是一束鲜花，也分给尹蓁的母亲。
尹蓁把花插在母亲床柜的塑料瓶里，这个房间现在每天都香气扑鼻，不是花香便是果香。梁老太旁观尹蓁母女接受馈赠，目光凛然而骄傲。
梁老太的春天来了，一扫平时病恹恹的精神面貌，容光焕发，呼朋唤友，声势浩大地给儿子张罗相亲。她那些从没来看过她的亲戚朋友如雨后的韭菜，一茬茬从地里冒出来，争先恐后提供着候选人资料，老太太的手机整日响个不停，她像接线员一样忙碌。尹蓁母亲的作息很难不受影响。
尹蓁问：“要不要我找机会跟她说说？”
母亲忙摆手，“算了，她难得这么高兴，何必给她泼冷水。咱们也别老在屋里呆着，让他们母子也能说说避人的话。”
午睡后，尹蓁和母亲对坐在花坛边暖人的阳光里攀毛线，母亲手巧，打的毛衣比品牌店的样品都漂亮，她打算给尹蓁织一件铁锈色的棒针衫。
“用麻花针吧，好看。”
尹蓁反对，“不要麻花针，疙疙瘩瘩的，平针好了。”
母亲努嘴，“平针多单调。不打全麻花，一缕一缕和平针间隔着打。”
“那不像穿了好多油条在身上嘛？”
母亲笑起来，“就你比喻多。”
“尹小姐。”
尹蓁抬头，宋少淇朝她们走过来。
“哎，有事？”
“方便说几句话吗？”宋少淇笑盈盈盯着她。
母亲对尹蓁说：“你去吧。”
尹蓁只得撂下毛线，一边跟在宋少淇身后，一边问：“你妈妈又跟你闹情绪啦？”
宋少淇微笑不答，到了南墙根的无人处，他掏出一张纸，摊开给尹蓁看。
“你认识吴鸿博物馆吗？”
“认识，就在蠡口镇，你想去那里？”
“嗯，有人托我去看点资料——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麻烦你给我带个路？”
尹蓁不太愿意，“你打个车去不就行了，又不远。”
“我有车。”
“那你用导航，我给你搜地址。”
“我没装导航。”宋少淇盯着她，“也就半小时的事。”
尹蓁不好意思再推，“那……我跟我妈说一声。”
博物馆很近，开车十来分钟就到了。工作日，一个访客都没有，时尚的现代化建筑有如沉睡中的困兽，孤零零匍匐在阳光下。
买了票进去，里面果然在展出一批汉代出土的文物，有白玉雕塑，各种不明用途的工具和器皿。
“我同事的妹妹在做这方面的论文，让我给她拍几张照。”
宋少淇把手机设为静音，以不引人察觉的姿势拍了一些照片，尹蓁没看到馆里有禁止拍照的标示，不过一个管理人员始终远远跟着他们。
宋少淇偷拍的样子专业老练，尹蓁很想跟他开个玩笑，问问他所在的保密单位是不是做侦察工作的？不过很可能碰一鼻子灰。
两人走马观花绕了一圈走出来。
博物馆对面是一座中式酒店，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看上去很有韵致，门口立了块广告牌，正推荐当季特色菜肴——泰式料理。
宋少淇说：“不如去尝尝泰国菜吧。”
尹蓁诧异，“不用了吧？还是早点回去好了。”
“尹小姐，其实我一直想请你吃顿饭，谢谢你照顾我母亲。”
“那么客气干嘛？你妈和我妈住一屋，咱们两家算邻居。”
宋少淇笑道：“我妈的脾气我最清楚，很难有人跟她合得来，你和你妈妈都很好，能够包容她，我特别感激——只是一顿饭，就当给我个面子，可以吗？”
尹蓁耳根子软，见他说得诚恳，只得点头道：“好吧，我先给我妈打个电话，免得她等我。”
宋少淇等她打完电话后说：“你和你母亲感情真好。”
尹蓁笑道：“你和你妈妈不也挺好的。”
“不像你们，可以无话不谈。”
尹蓁想起自己和母亲在房间里轻松地开玩笑，有点没大没小，梁老太见着儿子欢喜是欢喜，然而三句话一过就会转到他的个人问题上去，一副急吼吼的模样。
泰国菜只在午餐时供应，晚上只有中餐。
“那就，中餐？”宋少淇征询尹蓁意见，“还是明天中午过来？”
尹蓁忙说：“就中餐吧，我喜欢中餐。”
餐厅布置得像十八世纪的欧洲宫廷，无数花玻璃和枝形吊灯，墙面饰以镜体，置身其中，恍惚坠入一个奢华的旧日世界。
春天还没来，但春笋、野菜这些春令时蔬已提早上了菜单。
宋少淇点菜，在尹蓁的一再坚持下，没铺张，点了一条蒸红斑，清炒芦笋，荠菜豆腐煲，还有一个黄金条，是用咸蛋黄裹南瓜炸成的酥条，入口清淡，但余味醇厚，尹蓁吃得赞不绝口。
宋少淇已经吃不下了，双掌交握，笑望着她，“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喜欢清淡口味。”
“为什么这么说？”
“你皮肤很好。”
尹蓁岔开话题问：“你打算让你妈妈在敬老院待多久？”
宋少淇明快的神色黯淡了一些，“暂时只能这样，我根本没时间照顾她。”
“你没有兄弟姐妹？”
“没有。”他略微沉吟，才说下去，“我还没出生我父亲就病逝了，我妈改嫁过一次，但没几年就跟继父离了婚，她一个人把我养大成人。”
“你妈妈真不容易。”
“嗯，她很要强，所以活得累。我以前问她，是希望我早点结婚，还是希望我有出息。我妈说，先立业，后成家。”
尹蓁忍不住道：“这两者也不矛盾吧？”
“我的情况比较特殊。”
“哦，你在保密单位。”
基本上，每次谈话到此就算是进入终点站了。
“尹小姐呢，也一个人？”
“不是，我结过婚。”
宋少淇一怔，举着茶杯顿了半天，才问：“离了？”
尹蓁没接茬，把筷子撂下，拿湿巾擦擦嘴，椅子往后推，微笑着说：“不早了，我们该走了。”
母亲告诉尹蓁：“昨天你和宋少淇出去吃晚饭，他家老太太生了一晚上的气。”
尹蓁纳闷，“怎么回事？”
难怪她今天一来就觉得气氛不对，梁老太一反常态，对她爱答不理，借口出去遛弯，背着手，一颠一颠走了。
“她本来安排儿子和一个姑娘见面，结果宋少淇一声不吭，让人白等半天。”
尹蓁脸一下子涨红，又气又急，“可他一个字都没跟我说呀！我一点不知道！这人！这人怎么能这样！”
她掏出手机要拨宋少淇的号码，被母亲按住。
“你打给他干什么？说穿了不是更尴尬，总还要见面的。以后自己留个心眼。”
尹蓁郁闷极了，她最恨被人利用，对宋少淇还不错的印象一下子降到冰点。
宋少淇来了，没事人一样，还带来两支姿态优美的腊梅。
“今年天冷，腊梅开得格外香。”
尹蓁经母亲提点，不好发作，心里的气终究在，遂冷淡待之，宋少淇给她一支腊梅，她假装没看见，只顾低头给母亲削苹果。宋少淇便帮她插在那只塑料瓶里。他能猜出怎么回事，也不在意，仍然笑着与尹母聊天。
尹蓁把苹果装进饭盒，盖上盖子，对母亲说：“妈，咱们出去晒会儿太阳。”
母亲怕宋少淇尴尬，告诉他说：“你妈妈刚出去溜达了，要不你下楼去找找她？”
“好的，谢谢桑阿姨！”
宋少淇没去找梁老太，他在老太太的床上惬意地靠着，双手枕在脑后，琢磨自己的心事。
梁老太很快回来，照样和颜悦色。在外面走了一圈，已经冷静下来，她不能跟儿子撒气，万一惹恼了他来个一走了之，自己一点办法没有。儿子是她生的，什么脾气她心里有数。
“昨天下午你没去喝茶，你三舅母打电话来骂我了。”
“你不是早跟三舅母没来往了？”
“还不是为了你！你不出去跟人见面，什么时候才能结婚？”
宋少淇说：“我可什么都没答应啊！”
梁老太唉声叹气，“那你说说，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
宋少淇笑而不语。
“只要你说得出来，长短扁圆，总能给你找着。”
“就怕找到也没用。”宋少淇轻轻说。
梁老太打一个激灵，听口气有戏啊，顿时激动了。
“你是不是看上谁了？你说，说出来妈给你想办法！”
宋少淇等把母亲逗够了，终于说：“尹小姐那样的我觉得就不错。”
“她？”梁老太张口结舌，随即斩钉截铁，“她不行！”
“怎么不行？”
“光有个花架子，生不出蛋！”
宋少淇神色认真起来，“她不能生育？”
“可不就是！”
“所以才离婚？”
老太太满脸警惕，“她告诉你的？”
“没，我猜的——她离了没有？”
“没离！她男人也在这里。”
宋少淇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是谁？”
梁老太把邱之成的底细告诉了他，又警告道：“你别往外说，这里除了我没别人知道。”
宋少淇笑，“那您是怎么知道的？”
“嗨呀！住一个房间里，有什么事能瞒得住啊？她们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听得清清楚楚。”
“是……她丈夫要离？”
“不是，小尹提出来的。那男的在外面乱搞，被小尹发现，一气之下跑了。”梁老太压低嗓门，“她男人来找丈母娘赔罪，还掉眼泪呢！”
宋少淇听了，半天没反应，梁老太看那架势，心里明白了七八分，焦虑值直线飙升。
“你可别在她身上浪费时间，别说她这婚离不离得成，光不能生这一条就够人受的！你说你不要孩子，结什么婚！”
宋少淇不以为然，“现在医学发达，想要孩子总有办法。”
“那多麻烦！你找个年轻健康的，生出来的孩子也好！”
宋少淇不理她。
梁老太急，“撇开这些不说，她还比你大一岁呢！”
“年纪不是问题，相貌性情好才是真的。”
“总之不行！说什么都不行！”
宋少淇看母亲脸也红了，目光也凌厉了，不觉笑，“我又没说非她不可，像她那样的就行，你急什么。”
他下了床，走到门外，站在走廊窗边往外瞧。
尹蓁和母亲还坐在花坛边的老地方，继续攀毛线。一个清瘦白净的男子蹲在尹蓁脚边，正给一株山茶翻盆，三个人安安静静各行其是，看着挺和睦的样子。
那个人，应该就是邱之成了。宋少淇嘴角的笑容渐渐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