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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冬

一连下了几天的雪,纷纷扬扬,时断时续。

我裹着羊毛毯子,坐在窗台上。狂风卷着雪片从窗外掠过,树枝和电线剧烈摇晃着。天色阴沉,卷层云低悬在河对岸的屋顶上。滞重的寒冷压得这座城市喘不过气来。房子、街道、树木都被积雪覆盖了。

我已经忘了在这里坐了多久。旁边的窗户变暗又变亮,然后又暗下去。暗的时间比亮的时间长得多,而且越来越长。相比变亮的过程,变暗的过程更动人一些,有一种广袤悲怆的诗意。有关昼夜变化的微妙之处,恐怕没人比我体会更深。因为我一直醒着,目不转睛地看着。

漫长无尽的时间。我从来不知道时间会这么泛滥,这么缓慢。一天又一天,不管你多么不感兴趣,晨光都会不依不饶从窗外透进来。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说时间不够用?喂,我这里多得是,尽管拿去。

一个人坐在漫无边际的时间里,最大的乐趣就是时不时从回忆中抽出一小段,回味咂摸一番。等味道变淡了,就再抽出一小段。回忆这东西,只要不强求快乐甜蜜,倒是要多少有多少。

总是想起那些夏日傍晚。在冰天雪地中回想起来,恍如隔世。七点多,太阳刚落下,露台外面的天空蓝得透亮。我和母亲、柯尔,围着茶几,坐在地板上吃晚饭。晚风从敞开的窗户和门吹进来,从客厅穿梭而过,仿佛伸手就可以触摸到。我和母亲常常一言不合就吵起来,有时柯尔见我们俩吵得厉害,就插嘴劝解。我和母亲几乎总是同时转过头,异口同声地说:“你闭嘴!”短暂的同仇敌忾,会心的相视一笑,接着继续吵。

我喜欢跟她吵架。因为我清楚知道,自己可以在她面前任性到什么程度——是肆无忌惮。我想任性地哭,任性地发脾气,在地板上打滚翻跟头。

那时,我最爱的两个人都在我身边。我以为,所有那些我珍视的东西围绕在身边,就是我的人生。转眼间,一切消失无踪。

所有平静的时光背后,都有某种脆弱的东西。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雪停了之后,我开始睡觉。

不是因为伤心,因为要逃避,只是纯粹的身体需要。接受一件事,对内心来说,没那么难。理智也好,情感也好,说到底都是你自己,多少可以讲点道理。但身体不会。不仅不会接受,反而会聚起全身的力气来对抗。力气用光了,子弹用完了,就在身体里面某个地方挖一个大窟窿,拿出那些血肉模糊的东西继续对抗。直到精疲力竭。

而这个世界看起来也不再是原来的世界。所有我曾经熟悉的、期待的、反抗的东西,全都面目全非。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我都不再喜欢,它们也不再喜欢我。令人难以忍受。

于是,只能睡觉。什么都不去想,只管睡得昏天黑地。

睡眠是一片静谧的深海。密度均匀,质地柔软,无顶也无底。不是绝对的静谧,而是耳朵能听到的最低限度的声音。窗外的汽车声,喇叭声,电话铃声,走廊里的脚步声,风声。所有的声音都在海水中流淌,听起来那么恬淡静谧,泛着柔软的光泽。身体里面被挖出的大窟窿,就这样沉浸在海水里,被温柔的洋流冲刷着,慢慢被填满。至于那颗被身体遗忘的心,早已在海水里溶解,彻底消失。连梦都不做。

唯一的痛苦,是偶尔醒来的时候。

一个人在地板上睁开眼睛,又冷又饿,虚弱得几乎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试了好几次,才勉强爬起来,在冰箱里找到几片面包。然后端着盘子坐在厨房的窗边,慢吞吞塞进嘴里。面包片冷冰冰的,拖鞋里没穿袜子的光脚也冷冰冰的。

深夜的厨房里,只听见水龙头的水滴落在水槽里的声音。夜空中有几颗寒光闪烁的星星。冷风从关不严的窗缝吹进来,带着尘土和煤烟的气味。冬天的气息。北京的冬天。

每当此时,梦境总是如报复般到来。在我完全清醒的时候。也许是睡觉时不再做梦的缘故。我睁着眼睛,但我在做梦。空荡荡的海边院子,长长的防波堤,浸泡在海水里的沉船,夕阳下晃动的缆绳,被雨水淋湿的树屋,长着山茱萸的悬崖,阳光猛烈的青海湖,火车外面白雪皑皑的秦岭。仿佛一生中所有黑暗的时光都被召唤回来,在眼前一遍遍重播。

于是,我扔了盘子,以最快的速度钻进毯子里,闭上眼睛,努力入睡。

某一天,我听见有人敲门。

我不想理会,蒙上毯子,埋头到沙发里。但那笃笃的声音固执地响个不停,一再刺穿静谧的睡眠传过来。接着,敲门声变成呼喊声。是邱白的声音。

我裹着毯子爬起来,理理头发,打开门。

“不会吧。”我做出惊诧的样子,手扶在门框上,一副不打算让他进门的架势,“你不是跟我绝交了吗?”

邱白没说话,只是看着我,微微张着嘴。好像目睹什么可怕的东西。我不由摸摸自己的脸。脸还在,鼻子和嘴巴也都在呀。

“不过,就算要和好,现在也不太方便。”我和善地笑了笑,“我还没起床呢,衣服都没换……”

话没说完,声音忽然消失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睡意一拳把我打晕。闭上眼睛前,侧脸碰到什么软乎的地方,带着温暖的气息。我贪婪地吸口气,沉沉睡去。

“我母亲死了。”

醒来后,我对邱白说。

想告诉他的,其实有很多。她跟你一样会弹吉他,不过没你那么温和可爱。这辈子活得乱七八糟,像寻找七龙珠那样跑遍了这颗星球,最终什么也没有找到。临死之前倒是砸晕了一个劫匪,厉害吧。诸如此类,还有很多很多。可能是太多了,每当我试图说出来,那些东西就会化为粉末,转瞬间飘散在风中。最终变成话语从嘴里冒出来的,只有这一句。究竟怎样才能把内心的悲伤,恰如其分地说出来?

邱白来了以后,我还是继续睡觉。每次刚醒来,他就立刻推门进来,接着像变魔术那样端出热气腾腾的米饭和汤。安静地坐在桌边,看着我吃完。很少主动说话,最多说些“汤淡不淡”“要不要再吃碗饭”之类的。我问他的也都是实际的问题,比如“今天是几月几号”“燃气费交了没有”“外面冷不冷,有没有雾霾”。吃过饭,没多久又睡着了。每一次,不管是在餐桌旁睡着,还是在地板上睡着,醒来的时候都是安安稳稳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床前整齐摆放着一双棉布拖鞋。

就这样断断续续地昏睡了将近一个月。

一个晴朗的周末,我醒来后,发觉视野里的东西变得光滑柔和了一些。这个世界似乎略微恢复原来的样子,看起来没那么陌生了。就像冬眠觉醒了,那些铺天盖地的睡意倏然远去。身体的反抗结束了。与此同时,心底的悲伤姗姗来迟。

我说想喝红豆薏米粥,于是邱白匆忙去超市买来东西,给我煮粥。我靠在门口看着他。很久没在白天醒来,看什么都觉得刺眼,精神也有些恍惚。邱白握着一把勺子,时不时掀开砂锅的盖子看一眼,一边说着:“怎么还没好呢!”像一个率真可爱的孩子。

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把脸靠在他的背上,伸手抱着他。午后的阳光照在厨房的瓷砖地板上,静谧无声。脸颊贴着柔软的羊绒针织衫,暖暖的。他身上有淡淡的冬日阳光的味道,很好闻。他静静站着,一动不动。

一股渴望忽然汹涌而来。渴望依偎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向他倾诉一切。那些悲伤,种种谎言,疲惫和愤怒,不敢袒露的脆弱,冬天黄昏的忧伤,深夜独自醒来的凄凉。一切的一切。渴望拥抱,渴望亲吻,渴望在温暖的怀抱里入睡。

我贴着他,脸颊轻轻蹭着他的背。

但某种东西阻止了我。是这么多年以来我心底对他的敬意。如果不能爱他,至少要诚实。不能用虚假的东西伤害他,羞辱他。不能因为悲伤,因为寂寞,因为恐惧,因为需要降落伞和止疼药。除非因为爱,其他都不被允许。哪怕只有一条腿,也得靠自己站着,还要对他说,没事,不需要。否则,我会鄙视自己,唾弃自己。

我放开了他。

他依旧静静站着,没有回头,也没有动。寂静的厨房里,只听见锅盖边缘冒出蒸汽的嘶嘶声。

“还没好吗?饿死了。”为了打破沉默,我探头凑到砂锅前,说道。

“马上就好了。你先去外面等。”他若无其事地说。

喝粥的时候,我一直低着头。他没说话,但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沉默像灰尘一样静静飘落在桌上,越积越厚,令人难以忍受。我大口喝粥,发出夸张的呼哧声。瓷勺不时碰到碗底,叮叮当当的。总算有了点声音。

“很好吃呢,你不吃吗?”我说。

没有回答。我抬起头,发现邱白正看着我。

四目相对。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他的一切。隐忍,脆弱,克制,纠结。所有难以承受的东西,都在他的眼睛里。但他只是不经意地挪开视线,假装看着厨房那边。

“呃,你刚才说什么?”他说。

“没什么。”

“哦。”他说,停顿了一下,又问:“甜不甜?要不要再加点糖?”

“不用。”

我低下头,看见一颗眼泪落进碗里,然后是另一颗。

真想打自己一个耳光。是怎样的铁石心肠,才能像这样借着悲伤的名义,一味享受他的呵护。明知那种呵护早已远远超出朋友的界限,却视而不见。不能回报,不能拒绝,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看着他那样小心翼翼,那样无所适从,就像住在火山脚下的人,被火山何时喷发的担忧折磨得心力交瘁。我受够了自己。

夕阳落向草原尽头。最后一缕光芒照亮地平线,又迅速消失。风忽然变冷了,我裹紧身上的毛呢外套,抱起胳膊。

冬天的草原一片枯黄。风吹过不远处无人居住的蒙古包,顶上的彩色小旗子猎猎作响。淡淡的暮色笼罩大地。

为什么会来这里?出门旅行都不会选地方,完全忘了季节。然后我想起自己连行李都没带。其实早上出门的时候收拾了很久。牙刷、水杯、毛衣、牛仔裤,东西多得根本塞不下,足以让我在外面生活一整年。忽然惊觉自己是不打算再回来了。最终什么也没带。

月亮和金星升起来了。天空中的暗橙色渐渐淡去,透出深沉的藏蓝色。草原尽头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似乎是为游客点燃的篝火。月光下,晚风吹来铃铛和马头琴的声音。

此刻,她是不是也在哪一片月光下,弹着吉他,眺望夜空?

我理解她为什么四处漂泊、无以为家,也知道这么多年,她无数次独自一人触摸、凝望的东西是什么。自由也好,渴望也好,所有这些东西都不足以对抗如影随形的孤独。即便像她那么洒脱的人,也只能一辈子带着那头庞然怪兽活着。无论在哪里都一样,所以去哪里都无所谓。我理解她。

我总以为自己跟她截然不同,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似乎慢慢变成了她。从她身上脱落的东西,那些让她成为她的东西,一点点地转移到我身上,在我的每个念头里重现。就像深埋在地底的矿脉,她的命运连着我的。但我深知其中的危险,如果任其爆发,我曾拥有的一切恐怕都将消失殆尽。

手机响了。小小的屏幕亮起白光,炫目刺眼。大概是邱白下班回来,发现我不见了。我按下接听,把手机放到耳边。不管怎样,至少得跟他道个别。

“你去哪儿了?!”邱白的声音罕见地愤怒刺耳。

“在顺义的朋友家。”我尽量平静地说,“忘了跟你说了。”

“什么时候回来?”邱白语气略微缓和。

“明天。”我说,发现那样很快就会被他发现,又马上改口,“后天。后天就回去。”

短暂的沉默,接着他笃定地说:“你骗我。你到底在哪里!”

“我在张家口。在草原。”我只能说实话。

“什么时候回来?”

“过几天。”

沉默。电话里只有他呼吸的声音。我知道他感觉到了。一旦迈出那一步,我就不会再回头。这一生都会像母亲一样,流落天涯无处安身。

“舒逊,你不能这样……”他哽咽着。

我握着手机,想说点什么,话语还没出口就被风吹散了。电话忽然被挂断了。耳边只剩下风声。

晚上,我从草原走回旅馆的路上,手机再次响起。

是邱白,问我在哪里。我愣了愣,一抬头,看见他就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灯光照在他白色羽绒外套的肩上,反射着光亮。才过了三个小时,不知道他是怎么从北京到这里的。

他收起手机,走过来,站在我面前。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我说。

他疲倦地笑了笑。“我在你身上装了GPS接收器。不管你到哪儿,我都能找到你。”

“啊,难怪。在哪儿?”

我伸出手腕看了看,又摸摸脑袋。心里的悲伤不知道怎么说出口,打岔这种事我倒是很在行。

他看着我,目光里有种过于直白的东西。“这里。”他抬手放在胸口。

周围忽然变亮了,抬头望去,只见前面不远处的空地上燃起了一堆篝火。一群快乐的游客围着篝火转圈跳舞。似乎是烤全羊篝火晚会。街上的人群纷纷拥向那里,我们俩被推挤着,只能随着人流往前走。

眼看要被人群挤开的时候,邱白忽然抓住我的手,把我拉到身边。我转头看他,他没看我,只是拉着我,穿过人群往前走。走过篝火,走过喧闹的街道,一直走到草原前面。

他牵着我的手,沿着草原边缘走了一段,然后放开我的手。他错开两三米的距离,走在我斜后方。篝火晚会的喧闹声几乎听不见了,周围寂静,只有鞋底踩过枯草的窸窣声。空气冷冽,弥漫着干草和泥土的气味。

“你是不打算回去了吧。”走了一会儿,他忽然说。

我停下脚步。月光照在泛白的草原上,四周明亮如昼。我转过身,发现他离我挺远的,似乎停下来有一会儿了,我却没有察觉。我朝他走过去。

“就站那里。”他抬手示意我别过去,同时退了一步,“你靠得太近,我没办法说出口。”

我停下来,远远望着他。他那样子让我心痛。

“我知道,说出来只有两种结果,甚至只有一种。但我今天非说不可。”

他望着我,转开视线看着旁边,然后又回到我身上。“刚才我回去,你不在,我就知道你走了。然后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一件很简单的事。我居然用了这么多年才明白。那就是,无论我多么害怕失去,总有一天会失去。”

“邱白……”

他抬起手,像在阻止什么。“我必须一口气说完,要不就没办法说完。我知道,现在的你不是平常的你,我现在说这些,是趁人之危。但我更清楚,如果现在不伸手抓住你,你就会跑了,跑得太远,再也回不来。这么多年,我已经绕得太远了,好不容易才回到这里,重新站在你面前。我不想再错过了。我说完了。”

说着,他呼出一口气。一团白气迅速消散在寒冷的空气中。他看起来精疲力竭。

我望着他。他叫邱白。他爱一个人的方式是隐忍。哪怕明知我把他当作拐杖、降落伞、止疼药,或者随便什么东西。哪怕明知我的羞愧和自我厌恶只会把他推得更远。哪怕明知走过这一段路,耗尽彼此之间仅剩的那点东西,我们就会彻底分道扬镳,连朋友也做不成。但他不想趁人之危。

“如果你不想要,我现在就回去。你就当我没有来过。”

他抬起头,凝望着我,眼里闪着微光。我下意识低下头。草地上只有寂静的月光。

一阵轻微的窸窣声。我抬头时,邱白已经转身走了。月光照出他的身影,长长地拖在他身后,随他一起离开。我下意识追了几步。他走得飞快,转眼间已经到了百米之外。

“邱白。”我喊了一声。

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我跑过去,站在他身后。他依旧没有回头。

他在等我的回答。但我不能骗他。我不知道舍不得眼看着一个人离开是不是爱。我觉得陌生。因为它和我之前为之痴狂的那种爱不太一样。当你一点点爱上一个你以为自己不会爱上的人,其中会有某些东西是你不了解、不知晓的。理解自己不知道又应该知道的东西,是我不擅长的。

“别走。”我说。

他慢慢转过身。

“别走是什么意思?”他语气冷淡,脸上却情不自禁露出笑容。

我本想说,你别太得意忘形。喉咙却一阵酸痛,哽咽着说不出话。眼泪忽然奔涌而出。邱白笑着流泪,伸手搂过我的肩膀。

从草原回到北京后,我发觉时间的流速似乎略有变化。之前睡得天昏地暗的时候,感觉时间风驰电掣而过,而我则滞留在原地,四顾茫然。现在,心慢慢跟上来了,时间也似乎渐渐慢下来了。

之前混沌不清的一些东西,也渐渐沉降下来,变得清澈透明。仿佛人生刚刚开始,一切都像清晨的空气一样洁净。

我重新像以前那样,每个周末跟着邱白去街头唱歌。然后,一起回他家,或者回我家,吃过晚饭后送对方去地铁站。像大学时代的恋爱,保持距离,进展缓慢。我喜欢现在邱白看我的眼神,直白而又安静,仿佛在聆听什么。那是前所未有的目光,不同于以友情为借口的时候。

偶尔,唱完歌的时候,时间还早,两个人就背着吉他,在街头闲逛。晴朗的冬日午后,没有风,阳光不那么强烈,却晒得人暖暖的。路上的行人都敞开着羽绒外套,把围巾拿在手里。我和邱白手牵手,看看这里,看看那里,走得很慢,享受着彼此的陪伴和微不足道的幸福。

那是一切尘埃落定之后的轻松。完全不同于爱上柯尔时,那种想要奔跑的狂热和兴奋。也不像和柯尔在一起时,总是陷于旷日持久的战争和纷乱之中。一切都显得平淡安稳,不那么激烈,却是实实在在的幸福。

下雪的日子,不能出去唱歌,两个人就靠在沙发里听音乐。窗外,大雪纷飞。屋里温暖湿润,炉子上煮着热汤,水汽蒸腾。靠在邱白怀里的时候,渐渐闻不到他独有的气味。仿佛他的气味已经弥散在房子里,浸染到我身上,越来越淡了。我发现自己身上的气味也有了一些变化,似乎柔和了一些,仿佛谷物成熟时的气味。我知道,那是内心安逸自足的气味,也是自我处于最佳状态时的气味。

悲伤的时候,就任由自己伤心,无须故作坚强,也没那么害怕悲伤了。邱白也从不刻意安慰我,只是默默坐在旁边,感同身受地陪伴着我。等我稍微恢复了一些,他就给我倒一杯水,然后去做自己的事,不冷不热。和他在一起,我可以毫无顾忌地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只是一个没什么志气、胸怀也不怎么样的女人,不是谁豪迈豁达的好兄弟。

傍晚,我们唱完歌从过街天桥下来,人行道旁的悬铃木上忽然亮起彩色小灯泡。我和邱白有些恍然,然后才意识到,今天是圣诞节。于是走路去前面的商业区,沾染一点节日气息。

走过两个路口,下起了雪。雪不大,雪花轻飘飘的,落在路边的松树和冬青上,映衬着亮着灯的窗户,挺像玻璃球里的圣诞雪景的。路灯灯柱上也挂着大大的松枝花环。

经过一家橱窗上喷着雪花的商场,邱白忽然说要给我买双手套,拉着我推门进去。他挑了一双红色针织连指手套,带麋鹿图案,侧面有个雪花形状的扣子。

“小孩才戴这种呢。”我不满地嘟囔。

“你不就是?红红的,看着多开心啊。”

邱白说着,为我撑开手套的腕口,温柔的目光望着我。我伸出手,在他的注视下,戴上厚手套。

“像熊掌呢。”他握着我戴手套的双手,呵呵笑着,“再给你买个小熊帽子吧。”

“给你自己买吧!”

我恼恨地说,随手抓起一个带绒线球的红帽子,按到他头上。他顺从地戴上,对着镜子傻笑,看起来像个圣诞老人。我又拿了一个带两只角的麋鹿帽子给他戴上,然后又换了一个。他一边戴,一边对着镜子哈哈大笑。

换来换去的,他的头发因为静电而乱糟糟竖起来,样子滑稽极了。我脱了手套,帮他抚了一下,没什么用。于是我往手上呵气,双手按着他耳边的头发。他愣了一下,低头看着我,目光带着惊喜和羞赧。

“头发都翘起来了。”

“真的?”邱白眨了眨眼睛,“太好了。我得再多戴几个。”

我瞪了他一眼,他伸手把我搂到怀里。只是轻轻搂着,就像朋友之间的拥抱。我想抱得紧一点,就踮起脚,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他感觉到什么,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贴着我的脖子,许久一动不动。暖暖的鼻息,带着潮湿的热气,濡湿了我的围巾。

“哎呀,围巾都湿了,给你买条新的吧。”

放开我的时候,邱白笑着摸了摸我的围巾说。我低下头。脖子上围着的是柯尔那条围巾。愉悦的心情一下黯淡下来。

“不用。我好多围巾呢。”我随手扯下围巾,塞进肩上的背包里。

从街上回去,邱白只送我到楼下,没有上去。夜深了,天气也异常冷,我让他留下来,但他说自己得早点回去,还说有篇乐评要写。

“用我的电脑也能写。”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实是我不敢上去。好像有点醉了,怕自己对你不轨。”

“你又没喝酒。”

“喝了。手套啊帽子什么的,比酒更醉人。”

说着,他笑起来。我也笑了。

他说自己该走了,伸手搂过我的肩膀。我以为他要吻我,但他只是轻轻在我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说了声再见,然后看着我走进门厅。

进电梯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他还站在那里,见我回头,抬手朝我挥了挥,笑起来。笑容沉静温暖。我能感觉到,他在细心呵护我们之间的一些东西。某种正在我们之间静静萌发生长的东西。不紧不慢,恰如其分。

那是我和柯尔之间没有的东西。可能是我从一开始就爱得太过炽热,太过贪婪,早早把那种东西燃烧成了烈焰。那种爱注定没办法长久而安稳。但那就是青春吧。没有结果的事自有其无可比拟的美好。最终,当烈焰变成了灰烬,在心底尘埃落定,所有的后悔终会变成无悔吧。

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邱白显然也知道。

一个周末午后,我去便利店给邱白买喝的,回天桥时,在广场上遇到了林致。

刚开始,我以为她是刚好经过。见她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肩上也没背挎包,才意识到她是特意来找我。也可能是来找我和邱白。

上次我送走邱白回到家时,她已经走了。那之后,我们一直没有见过面。

“你们俩出名了呢,网上有好多你们唱歌的视频。”林致笑着说,在花坛边坐下。

“不得了。我得赶紧取个艺名。”

我也笑起来,在她身边坐下,递了罐热咖啡给她。她拉开拉环,喝了一口,抬头望向不远处的过街天桥。从这边望去,邱白的身影恰好被广场中央的广告牌挡住了,看不见。他也看不见我们。

“没想到,最终抢了你的男朋友,别介意啊。”

“可不是,真阴险啊。亏我还拿你当姐姐。”

林致说着,抬起胳膊撞了我一下。我们俩一起笑起来。

这是一个恍如春天的冬日。天空蓝得近乎透明,阳光明晃晃的,直射在广场上。

“我要走了。”林致说。

“去哪儿?”

“波士顿。我申请到了全额奖学金,去读公共关系硕士。”

“不错啊。钱要是不够就开口,别客气啊。”

“说得好像自己很有钱似的。”林致鄙夷地撇撇嘴。

“本来就是。鞋柜上的两个小猪扑满都装满了呢。”

我们俩再次一起笑起来。感觉就像那时住在一起,刚吵过架,所有的嫌隙转眼间烟消云散的时候。

“其实是因为在这里过得很失败。”林致过了片刻才再次开口,笑容黯淡下来,“想要的东西都没得到,拥有的东西反倒都失去了。徒劳无功,两手空空。”

“是你太贪心吧。想要的太多,也不管那些东西要来有什么用。”

林致转动着手中的咖啡罐,慢慢点了点头,又摇摇头。

“不过我都要走了,你就不能安慰安慰我,说点好听的?”

我转头端详着她,认真地说:“你变瘦了。没化妆,皮肤也变好了。”

“不容易啊,第一次夸我呢。”

林致龇牙咧嘴地笑起来,眯着眼睛,样子像万圣节的南瓜灯。她抬头望向广场远处。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广场上空荡荡的,地砖反射着光亮,很刺眼。

“不过,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我。人活着不就是靠想要什么东西的饥渴撑下去的吗?我也没办法真的生自己的气。就算是骂自己,说到底也是为了给自己开脱。要不我早该得抑郁症,割腕自杀了。”

“那可不。你就是靠这种东西活着的。倒是不必跟自己过不去。”

“说话还是这么刺耳啊。”林致不满地噘嘴。

“还没说完呢。不光不能责怪自己,还要尽量避免穷根究底想那些复杂又没用的东西。要是有不能理解的事,就去找些可以理解的。对什么事都略懂皮毛,没什么不好。”

“说什么呀,这是?”

“临别赠言呀。”

“太抽象了吧。”

我转过头,笑着看着她。“你懂的。”

林致也笑了,把咖啡罐凑到嘴边,慢慢抿着。

“不过想到要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谁也不认识,说话也听不太懂,还是有点害怕。真想早点变老啊,就没那么多渴望,也没那么多失望了。”

“你这种人就算老了也一样。说不定还会在养老院里弄什么流浪猫保护协会呢。”

“你还不肯放过我啊。”林致握着咖啡罐,哈哈大笑,“说不定那时候心理健康了,改弄流浪猫敌对协会呢。”

“那是心理扭曲吧?”

“都一样。一个意思。”

说着,她仰头喝光了咖啡,扬手把罐子扔进旁边的垃圾桶,站了起来。

“我该走了。明天早上的飞机,还得去买个旅行箱。”

我也站起来。“要不明天去送你吧,你一个人拿那么多东西。”

“得了,我最讨厌送来送去了。再说我也不是一个人走。”说着,她狡黠地笑了笑。

我一愣。“这也太快了吧。不过,别再找那种戏剧型人格的啊,靠不住。”

“呸,说得好像自己阅人无数似的。”她翻了个白眼。

我呵呵笑着,忽然放下心来了。这就是林致。迅速投入新的爱情,新的战场。人生也只能这样吧,继续往前走,另寻目标,另觅爱人。无尽的渴望,以及无尽的失望。哪怕最终所有的期待,都像一岁枯荣的芦苇那样颗粒无收,又有什么关系。人生原本也不能指望有什么收成。

“好了,我走了。”

说着,林致再次望一眼天桥那边,抬手拍了拍我的胳膊,迈步往前走。

我提着塑料袋,望着她穿过广场,走上对面的人行道。她踩着高跟鞋,飞快地走着,背影望去犹如舞蹈。我知道,用不着担心她,她这样的人不论在哪儿都能过得不错。

不知是不是离别的惆怅让我变得宽容了,之前对她的种种不屑,忽然间都消失无踪。她一直是那个以留守儿童名义被父母抛弃的小女孩。咀嚼着那些无人分担的孤独,背负着仅有的小小蜗壳,沿着弯弯曲曲的暗夜小路,向着光亮处匍匐前行。不过是想挣扎求生而已。谁又不是。

我仰起头,阳光倾泻而下,照得我犹如透明的。晴朗的天空下,所有的响声都明亮而蔚蓝。

再见,林致。

母亲去世两个月后,我在家里捡到了一片她留下的吉他拨片。

周末傍晚,暖气烘得家里燥热难当。我想找一件棉衬衫换上,就把夏天的衣服都翻了出来。从抽屉里扯出一条牛仔裤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咔嗒一声掉在地板上。我转过头,看见五斗柜旁边有个黑色的小东西。三角形的,似乎是吉他拨片。我走过去,捡起来。

一片尼龙吉他拨片,上面有复杂的浮雕纹理。又硬又薄,触手冰凉。不是我的,也不是邱白的。我转头看一眼那条牛仔裤,薄薄的夏季牛仔裤,膝盖位置有破洞。是母亲的,我见她穿过几次。

手指似乎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我扔了拨片,往后退,脚下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后跌倒。后脑勺咚地撞上地板,眼前忽然漆黑一片,又慢慢变亮。

她死了。

没在什么地方弹着吉他唱着歌。她只是死了。她知道我不相信,于是向我扔来这个东西。一个硬邦邦的尼龙片。就像死亡被赋了形,变成一个实体,哐当一声扔在我面前。在我诅咒了她那么多年“早就死了”之后,她真的死了。

我仰面躺着,号啕大哭。

“怎么了?”

邱白听到哭声,推门进来,抱着我的肩膀扶起我。“她死了。”我指着那片吉他拨片,抱着他放声大哭。

我告诉他,我有一个跟他一样傻的母亲。一个跟他一样只会唱歌的傻瓜。一个喜欢鲜艳的披肩和各种没用的东西的傻瓜。一个被自己撕扯得四分五裂,再也粘不回去的傻瓜。走了那么远的路,唱了那么多歌,爱过那么多人,买了那么多东西,最终只在这世上留下一片吉他拨片。我还告诉他,我恨了她很多年,她都死了我也没原谅她。我怕一旦原谅了她,她就会彻底消失了。

邱白抱着吉他,扭动琴头的旋钮,拨了一下弦。一声清越的琴音慢慢融入静谧的空气。定音后,他捏起那片黑色拨片,用拇指摩挲着,然后在琴弦上拨了一下。不同于之前那种轻盈声音的铮铮琴声,在客厅的墙壁间来回弹跳,久久回荡。

“真是一把好琴。”

邱白笑着说,用拨片拨动琴弦,弹了一段前奏,接着边弹边唱。是他以前唱过的《搭车去里斯本》,我很多年没听他唱过。

这一次,他唱比以往任何时候更轻柔,更缓慢。

我靠在沙发里,望着坐在地板上的邱白。他侧着头,微微眯着眼睛,仿佛在沉思。忘情的样子和母亲弹吉他时一模一样。在他身后,风裹挟着雪片从窗外掠过,刮得木窗框咔哒咔哒响。淡淡的天光透过窗玻璃,照在他的肩上和吉他琴头上。他看起来像在发光。

这情景那么熟悉。我记得我以前见过。

我记得那天下了一场太阳雨。我沿着海边走了长长一段路,回到家里时,浑身都淋得湿透了。我责怪母亲没有给我送雨伞,她像平时一样满不在乎地说:“淋点雨又不会融化了。”

我放下书包,发现里面的书和本子都湿透了,于是开始发脾气。像平常为了提醒她,还有个活生生的我需要照顾那样,故意孩子气地大哭,还在地板上打滚。原本只是想引起她的注意,没想到一哭起来,就越哭越伤心。母亲一开始没理我,还在一旁嘲笑我,后来看我真的伤心了,才抱起我。

“哎呀呀,亏你哭得出来。”她给我抹了抹眼泪,哈哈大笑起来。

我破涕为笑,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哆嗦了一下,打了个喷嚏。母亲拿了条毯子,把我整个人裹起来。然后抱着我坐在窗边的凉床上,用毛巾给我擦头发。我气鼓鼓地坐着,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脖子上。滴落的雨水滑进脖子里,凉凉的。母亲似乎发觉了,把毛巾伸进我的领口,擦去了雨水。手指掠过我脖子下面,触感柔滑,暖暖的。

母亲一边擦头,一边不忘取笑我。我生气地反驳,但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很快就像平常一样落败,只能扭头看着外面,自己生闷气。

窗外,雨停了。阳光从不断变幻的云层缝隙漏出来。天空忽明忽暗,透着奇异的色彩,弥漫着柠檬黄的雾气。连远处的海面和海边矮矮的山丘也被染黄了。

几道强烈的光柱,像锋利的剑刃,时不时射向在湿漉漉的地面。满地的水洼亮晶晶的,像散落一地的珍珠。那么明亮耀眼,映得屋子里也亮堂堂的。

“哇,好多珍珠,满地都是呢。”

母亲从我后面探头望向窗外,烫卷的发梢垂在我的额头上,蹭得我痒痒的。我抬起头,母亲细长的脖子和下颌近在眼前。透过雨水的浓烈气味,依然能闻到她皮肤上淡淡的幽香。我听见她喃喃说着:“哎呀,大地会发光呢,到处都在发光呢。”

然后,她像忽然受了什么感召似的,光脚跳下凉床,拿来吉他。坐在凉床一侧,开始弹唱。

我裹着毯子,坐在凉床另一头,望着她。她弹得那么陶醉,似乎又忘了我这个活物的存在,就像平常那样。某一刻,一道狭长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落在她的鼻梁上。她在明亮的光线中微微眯眼,迷蒙的目光投向我,仿佛在发光。

此刻,那光芒仿佛透过时间的细小孔洞,照进这个狭小的客厅,轻柔地弥漫开来。就像那时的天空,广阔而强烈,笼罩着我和邱白。我抬头望着他,眯起眼睛。

恍惚间,我觉得那些才是母亲留给我的东西。我知道,她从来没有抛弃我。

深夜,我听到手机响了。

我闭着眼睛,伸手到床头柜摸了摸,没有摸到手机。然后想起睡觉前把手机放在茶几上充电了。我懒得起床,蒙头到被子里,继续睡觉。

手机一直在响。铃声持续不断,透过紧闭的门,坚定地传过来。会不会是邱白?出差住在陌生的旅馆里遇到了危险?我一下坐起来,翻身下床。

“喂。”

我慌忙按了一下手机,贴到耳边。

没有回应。我又“喂”了几声,看一眼屏幕。上面显示的是一个长长的陌生号码,和平常看到的号码不太一样,也看不出归属地。

可能是骚扰电话吧。正想挂断,手机里忽然传来一个哭声。一个女人的哭声。我再次把手机贴到耳边。

“你们不会幸福的。”一个带哭腔的声音说。

什么?我一头雾水。陌生的声音,似乎还透着一股恨意,令人不寒而栗。我感觉到贴着耳朵的手机屏幕冰凉而坚硬。

“你真的爱他吗?还是只是想得到他?为什么这么多年还不肯放过他?”电话那头哭泣的女人自顾自说着,“你知不知道,他什么都不要了,连绿卡都不要了,一个人跑回北京去了!”

什么地方传来一阵蜂鸣般的噪声,在昏暗寂静的客厅里轰鸣。我忽然听出了她是谁。

“他不爱我,他也不爱你,他谁也不爱,只爱他自己!你们不会幸福的,一定不会幸福的……”

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带着咬牙切齿的怨恨。接着,伴随着一阵喀嚓喀嚓的摩擦声,电话挂断了。

我看了一眼手机。凌晨两点二十分。在洛杉矶应该是上午十点二十分。屏幕亮了一会儿,慢慢暗了下来。

她说柯尔回来了。

我握着手机,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我想着也许应该暂时离开北京。关掉手机,坐上火车,随便去哪儿。或者去上海找出差的邱白。看到我,他应该只会惊喜,不会问我为什么。

我开始收拾行李。到处翻找内衣袜子围巾帽子,所有的东西好像忽然之间都不见了。一次次把牙刷毛巾放进背包,又拿出来。最后把背包往地板上一扔,颓然跌坐在沙发里。

就这样半躺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从凌晨到黄昏。天快黑的时候,下起了雪。通往露台的门没关紧,被风吹开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吹进来,四处纷飞。搁在茶几上的光脚冻得冰冷。我没有动,仿佛从高处跌落下来,浑身动弹不得。

直到将近十点,外面终于传来一阵敲门声。我放下冻得发麻的双脚,跌跌撞撞地冲过去。憋着一口气,一下掀开门。

你回来干什么!

我还来不及把憋在胸口的怒火喷出来,就被猛地拽了一下,额头撞在冰凉光滑的羽绒外套上。什么东西紧紧箍着我,让我几乎透不过气来。

他抱着我,没有说话。

我仰起头,看见他的肩上和头发上落满未消融的雪花。一股熟悉的气息带着冰雪的味道,在我耳边急促地呼吸。心颤抖了一下。接着有什么东西由内而外呼地一下蹿起来。以为早已化为灰烬的东西,转瞬间燃起烈焰,熊熊燃烧。

我抬起手,触摸到他羽绒外套上的一片雪花。雪融化了,掌心落下一片水。

“我回来了。”柯尔说,“我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好吃!”

柯尔喝了一大口面汤,用手背蹭了一下嘴角,咧嘴笑起来。

我坐在他对面,隔着餐桌上蒸腾的白色热气,望着他。他瘦了一些,被雪打湿的头发贴在额头上,嘴唇四周和下巴冒出青色的胡茬。

这个我爱了十年的人,一身风雪,满面风霜,舍弃了一切,跋涉万里回来找我。他说他再也不走了,却不知道自己来晚了。

“吃完了赶紧回去吧。”我装出随意的语气,一边用勺子喝汤,“一会儿雪会积得很厚。”

“啊?让我回哪儿去?”

“你不是住在隔壁那条街吗?”

柯尔眼睛向上瞟了瞟,笑起来。“那是骗你的。我一直住在旁边的宾馆里呢。住了五个月的宾馆,感觉全身都是消毒液的气味。还那么贵。”

说着,他伸手越过桌面,握住我拿勺子的手。“甜婆,别生气了嘛。以后我再骗你就是小狗。”

我缩回手,放下勺子,装作要喝杯里的茶。下巴忽然感觉到一阵温热的触觉。他的手抬起我的脸。

他望着我,眼里露出我从未见过的温柔。手指缓缓抚摸着我的脸,掌心还留有冰雪的气味。我知道自己应该躲开,但我没有。灯光昏暗的客厅里,听得见雪落在露台上的簌簌声。他站起身,走过来。

我一下推开椅子,慌乱地站起来。

“雪下得真大啊。”我说着,走向露台的窗户,去拉窗帘。

“唔,是啊。”

我迅速收拾了空着的房间,铺了被褥,不等柯尔洗完澡出来,就锁了门关了灯。一直睡不着。过了一会儿,我听见柯尔从卫生间出来,湿漉漉的拖鞋走进隔壁房间,又走出来,在客厅里绕了一圈,又进了房间。接着门缝下面透进来的光消失了,门口的夜灯熄灭了。隔壁房间传来一阵细微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彻底安静下来。柯尔似乎睡着了。

不管怎样,先让他好好睡一觉吧。明天告诉他。明天告诉他。我躺着,听着风吹窗户的声音,一遍遍提醒自己。

早上,我还没起来,柯尔就在外面敲门,说要去跑步。

“下雪天跑什么步!不去。”

我裹着被子,冲门外喊。不想起床。可以的话,真希望今天一整天都赖床不起来。

“雪早就停了。外面天气可好了,快起来吧。”

门外传来柯尔兴奋的声音。

最终,我像以前一样,被柯尔推出了门。两人沿着覆盖着积雪的人行道,一直跑到孙河,又跑回来。回程跑上广泽桥的时候,不约而同地停下来,眺望桥下的北五环路。

路面似乎被扫雪车清扫过,黑色柏油路面干干净净,在晨光下闪着光。车顶留着积雪的车辆穿梭而过。

“我们结婚吧。”柯尔忽然说。

我转过头。阳光从散开的云层间洒落下来,照在人行道的积雪上,四周一片熠熠闪闪。柯尔微眯眼睛望着我,脸上满是甜蜜的笑容。

“怎么了?瞧把你吓得。可我等不及了,怎么办?”他双手握住我的手,像小孩撒娇似的摇晃着,“那就先非法同居。我们把单人床扔了,买张双人床。不如我们搬家吧?换个宽敞的新房子。”

他脸上的甜蜜几乎要溢出来了。我不忍去看,转开视线,望着桥下的车流。忽然间觉得自己比他苍老得多。他和我到底谁更可怜?

“哎呀,甜婆害羞了。”

柯尔嬉笑着,牵着我的手眺望远处,一边不停地说着自己的打算。租个新房子。在附近找个工作,他夏天来这里面试过几家公司,很喜欢这里的创业氛围。存够了钱就买房子结婚。去旅行,去里约看我母亲。他答应过她要照顾我,他不是随便答应的。

我一边听着一边在心里默默流泪。雪后透明的阳光中,他腰背挺拔,一脸憧憬,透亮的目光开朗坚定,无所畏惧。依然像大三那年秋天一样,让我怦然心动。

那年秋天,他每天早上都像这样站在图书馆前的台阶上等我。每次,踩着石板地面的枯叶,朝他走去时,那情景都让我觉得太过炫目。

他站在晨光中,远远朝我挥手,透亮的目光望着我走向他。在他背后,仿佛有一片无限辽阔的风景。风吹草低的草原,云卷云舒的天空,或者波光闪耀的大海。所有的东西都在闪闪发亮。让我想奔跑,想呼喊,想告诉所有人我的幸福。

那时的我无法想象,在这个世界上,我还有任何可能爱上其他人。

“好不好?甜婆?”

“啊?”我茫然看着他。

“你怎么了?”他说着,捏了捏我的手。

“啊,没什么。”我抽回手,揉了揉冰凉的脸颊,“你说什么?”

“我说以后我们每天早上都要牵着手在这里站一会儿。”

“哦,好啊。”

中午,我在厨房里心不在焉地择菜。柯尔忽然指着窗外说,河边的树上结了很多冰凌,要去看。

“我还要做饭呢。”

“做什么饭。我一点都不饿。”

他说着,一边给我穿外套、戴帽子,一边推着我往外走。

天空放晴了。阳光从晴空中直射下来。光秃秃的悬铃木枝桠上垂下一道道冰凌,在雪后的阳光中闪闪发光。

柯尔大步走在我前面,一边抬手去折树上的冰凌。脚下的马丁靴踩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清脆声响。我走在他身后,望着他被冰雪勾勒出的背影,不知不觉放慢脚步。

路上没有人,也不见一辆车。覆盖着冰雪的河岸一片静谧。仿佛置身时间的冻原,一切都静止了。我停了下来。

“柯尔。”

听到我叫他,柯尔回过头。他双手握着长长的冰凌,就像握着两柄寒光闪烁的剑。

“怎么了?快来呀。”他开心地说。

我没动,只是望着他。

“怎么了?”

他朝我跑过来,一边挥舞着手里的冰凌,劈开灌木丛上的积雪。他跑到我面前,意犹未尽地拨动地上的积雪,像个快乐的孩子。轻飘飘的雪花飞舞起来,又静静地落在地上。我舔了舔嘴唇,寻找着合适的言词和语调。

“哇,好软啊。”柯尔忽然躺倒在雪地上,仰头张开双臂,大声呼喊着,“雪好软啊!”

“快起来。地上好凉……”

我话音未落,就被他一把拉过去,整个人斜着跌倒。他双手抓住我的肩膀,翻过身。两人面对面躺在雪地上。四目相对,我几乎退缩了。

他忽然双眼发亮,撩起我的围巾一角仔细看着。

“咦,这不是……”

我把围巾扯回来,感觉脸上发烫,连耳朵都在发热。他望着我。

“舒逊。”过了片刻,他伸手抚着我的脸,喃喃说,“我不知道……我怎么也没想到……”

他慢慢靠近我,呼出的白气拂过我的脸。

直到嘴唇触碰到他的嘴唇,我才发觉自己闭上了眼睛。我一下推开他。

他看着我,像刚刚被打了一个耳光。

我翻身站起来,转过身去。起风了,悬铃木枝桠上的积雪被吹下来,在眼前飘落。一片雪花落我的脸上,犹如尖利的玻璃碎片,刺入皮肤。我呼出一口气,眼角瞥见柯尔站在后面。

“昨天就想告诉你。我和邱白在一起了。”

一阵迟缓的脚步声。柯尔走过来,站在我面前。

“你走了之后,发生了一些事……”

我想一口气说完,但后面的话自己消失了。我抬起头。他看着我,那双透亮的眸子先是惊讶,然后是愤怒,最后只剩下痛楚。他眨了一下眼睛,又眨了一下。仿佛看到了什么超乎想象、难以置信的奇异景象。

“你为什么不等我?”他喃喃说着,像在自言自语。

“柯尔……”

“你为什么不等我!十年你都等了,为什么不能再等一等?你明明知道我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来!所以我回来了!”

柯尔大喊着,愤怒地挥舞着双手。

“我知道,你只是等得太久,觉得累了。”他忽然抓住我的肩膀,眼里闪现新的亮光,“现在我回来了,回来了!我去告诉他,除了我,你不可能爱上其他任何人!”

“柯尔!”

“反正我不相信!我不同意!不可能!”

他忽然转身跑了。

我在家里一直等到傍晚,柯尔一直没有回来。给他打电话,手机也关机了。天渐渐黑了,又开始下雪。我再也等不下去,于是出门去找他。

我沿着河边一路找到广泽桥上。天彻底黑下来了,雪越下越大。我忽然想起他那时一直在河边等我,慌忙打了辆车去通惠河。沿着积雪覆盖的河堤一直走到双桥地铁站,又绕到对岸走回来。接着去了学校,从北门走到南门,又折回图书馆,找了一圈又一圈,然后沿着西门的小街走回河堤。坐在漆黑的河堤上等他,直到浑身冻僵,身心俱疲。

回到家,已经过了午夜。我打开门,发现门口扔着一双满是泥土的马丁靴。抬头一看,只见柯尔坐在沙发上。没开灯,客厅沉在一片暗影中。走廊的灯光从门口照进去,在沙发前落下一道光,明亮而狭窄。他静静坐着,纹丝不动,像是没有看到我。

我走过去,站在他面前。脚步声在客厅里回荡,慢慢消失。四周寂静。他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垂眼看着地上,头发和外套都湿漉漉的。

我在他身边坐下,埋头到他怀里,抱着他。他依旧像石雕一样坐着。

“天亮了,我就走。”他说。

我想开口,喉咙里一阵割裂的疼痛。眼泪涌出来,濡湿了他胸口的针织衫。

“舒逊,我预想了所有的事,唯一没想到的,就是你不爱我了。”

我摇摇头,听见自己哭了。他抱起我,把我搂到怀里。他低声呜咽着,眼泪落在我的头发里,滚烫滚烫的。

许久,他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埋着头沉沉地入睡。我一直没睡。雪越下越大了。凝结着水汽的窗玻璃外,雪花在黑暗中飘舞。我闭上眼睛,听见雪花静静落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那天深夜,在海边山顶爱上他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孤独无依。没想到,却陷入更深的孤独。无论他爱不爱我,都那么孤独。为什么爱会让人孤独?我不明白,也无能为力。

我睁开眼睛。天渐渐亮了,雪依然在下。雾蒙蒙的窗户透进些微白光。分不清是天光,还是积雪反射的冷光。

柯尔还在沉睡。他仰着头,歪坐在沙发上,一只手握着我的手,左侧的衬衫领口耷拉在针织衫外面。一副壮志未酬的样子。

我伸出手,触摸他的脸。在清晨来临,一切烟消云散之前,我要记住这张脸。在以后的时光里,想起他,想起他。

手指掠过他的鼻尖。他转过脸,慢慢睁开眼睛。

“天亮了吗?”他说。

雪还在下。人行道铺着厚厚的新雪,深及脚踝。

柯尔背着登山包,拖着旅行箱走在前面。我跟在他后面,看着旅行箱的轮子碾过积雪,留下两道辙痕。他低着头,一直没有回头。并肩站在路口等红灯时,也没有看我。

“好了,就送到这里吧。”

走到地铁站前面的广场,他停下脚步。依旧没有回头。

“你要去哪里?”

他没有回答,静静站了片刻,然后松开旅行箱,转过身。他望着我。

“你爱他吗?”他说,“你爱他吗,舒逊?”

我不知道。“我想我爱他。”迟疑了一下,我说。

柯尔慢慢点了点头,露出微笑。“那就好。那就好……”

雪越下越大。轻如羽毛的雪花在我们之间无声飘落。

他一直在微笑。我望着他,看见那双透亮的眸子渐渐蒙上雾气。其中似乎有某种疑问,带着炽热的温度。我知道他想问什么。

我点头。

他咧嘴笑起来,笑容像以前一样明亮。他右手握拳放在左胸,凝视着我,眼里闪着湿润的光。我知道,他和我一样无法开口。有些东西一旦化作语言,就会露出锋利的一面。

“好了,我要走了。”柯尔说着,再次笑起来,“再让我抱一抱吧,甜婆。”

“还是不要……”

我刚开口,就被他一把搂到怀里。抱得那么紧,我几乎透不过气。抬起头时,他已经放开我,转身走了。

我站在原地,望着他走出我的视线。走进地铁站入口前,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白色羽绒外套在积雪反射的冷光中闪耀了一下。炫亮的白光刺痛我的眼睛。

“柯尔!”

我喊了一声。但他没有听到。

“柯尔!”

我又喊了一声,追了几步。他已经消失了。

“柯尔……”

我再也忍不住,痛哭失声,扑倒在雪地上。我知道,我已经跟他告别了太多次。漫长的遇见,漫长的告别,用尽了整个青春。这一次,我必须让他离开了。

收拾房间的时候,我在床脚捡到一张登机牌。从洛杉矶到北京,飞行时间十二小时四十分。上面有柯尔的英文名。

我握着登机牌,坐在沙发上,从清晨到傍晚。直到邱白回来,打开门进来。

“怎么没开灯?”他放下背包,问道。

我转过头,越过昏暗的客厅望着他。雪似乎还在下,他身上落满了雪。他笑着走过来,在我面前蹲下来。

“怎么了?这是什么?”

他接过登机牌,看了一眼,然后抬头看着我。

“柯尔回来了,又走了。我把他送走了。我最后还是把他送走了……”

我哭出了声。邱白在旁边坐下,轻轻搂着我。

“对不起……”我靠在他肩上,肆意地流泪。

“说什么傻话呀。”

他抚着我的头发,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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