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的清晨,师徒俩来到金陵,先寻了一家卖牛肉汤的小店坐下。吴重轻轻呷着热汤,张望门外的繁华街景,笑呵呵道:“上回来金陵,正逢隆冬时节,雪夜千家梅,灯火绵延如雾,算来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叶凉想起十年前正是父母惨死之时,不禁叹了口气。
吴重又道:“那时我与展梅来金陵赏花,也曾坐在这家店里。唉,风月无情人暗换,倒是这碗汤还是当年滋味。”
邻桌一人忽然插口道:“阁下所说的,莫非便是名动江南的大剑客展梅么?”
吴重笑道:“正是他了。不过他当年二十出头,落魄得很,哪有如今这般名头。”
“原来阁下竟是展梅的知交?”那人赶忙站起拱手,“在下也习剑,对展兄‘截长风、斩清流’的神妙剑术仰慕已久,烦为引见,感激不尽。”
吴重摇头道:“那可不成,我已在十年前与他绝交了。”
那人闻言狐疑起来,打量吴重的形貌气度,似乎不像是配得上与展梅“绝交”的武林高人,只道:“失敬,失敬。”便不再多言。过了半晌,吴重向他打听雷家所在,他道:“这个在下却不清楚了。”
反倒是店里另一个年轻人温声笑道:“我也正要去雷府,咱们同行可好?”
叶凉见那人样貌平平,但笑容和煦,让人一见就忍不住心生亲近。吴重道:“多谢阁下。”
三人来到街上,叶凉悄声问吴重:“师父,你真的认识展梅么?”
“什么,你说什么?”吴重干咳一声,却转头与那年轻人攀谈起来,“听阁下口音,该是北地人士?”
那年轻人颔首道:“在下是朔州人。”随即向吴重请教起金陵风物。吴重一路上口若悬河,那年轻人仔细聆听,话语不多。
时近正午,三人来到城郊莫愁湖畔。那雷府临湖而建,气派恢阔,府前已聚了不少人,彼此寒暄,很是热闹。
雷府的管家正在门口迎客,瞥见那个年轻人,赶忙穿过人群,走近了笑道:“胡公子怎么才来,快快请进!”也顾不上吴重师徒,拉着他便走。那人回头歉然一笑,未及说话就被引着进了雷府。
吴重道:“原来他姓胡,瞧这管家的嘴脸,料想他在胡家的名位不低。”沉思片刻,又道:“朔州‘云间狐’胡家,轻功天下无双,但此人与咱们同行时却丝毫不显露,走得可谓老老实实,简直如不会轻功一般。”
叶凉回想片刻,点头道:“嗯,就如师父你走路一般。”
吴重恍若未闻,自顾自道:“此人这份心性可不常见,兴许日后能有所成就。”
叶凉瞧着宾客们渐次入府,道:“师父你看,进门须有请帖。”
吴重正不知在寻思什么,随口道:“是么,那倒是有些麻烦。”
叶凉细听周围人闲聊,竟连滇西漠北的武人也有,不禁深感雷家交结广博。又听一个宾客道:“我瞧见胡家和花家都派了不少俊杰前来贺喜,说起来,上一回四大世家的高手齐聚,已是远在十三年前剿灭摩云教之役了。”
又有人道:“这定亲又不是成婚,雷家却如此大张旗鼓。”另一人笑道:“这算得了什么,以龙雷两家的名望,等到婚宴那日,天下哪个门派不来道贺?怕是雷府再大十倍也容不下了。”
叶凉听了一阵,问吴重:“这些宾客都有门派,不知师父有没有门派?”
吴重神色一正,徐徐道:“也怪为师从前未曾跟你提起,其实我出身于天下第一大教‘玄真教’,与如今的掌教真人李素微以师兄弟相称;后来又投入武林第一大派‘停云书院’学艺三年,从此才闯荡江湖。”
叶凉点头不语,心中却也不大相信,又道:“雷家今日汇集了这么多武人,那萧……怕是不会来了吧?”
吴重嗯了一声,方欲开口,忽有个雷府的仆人走到两人面前,作揖道:“见过两位高人,请容小的瞧一眼请柬,便可入府了。”
叶凉脸色尴尬,无言以对。却听吴重道:“你家主人呢,既是他写的请帖,便让他来请我。”
那仆人苦笑道:“这、这个……还望高人体谅。”
吴重哼了一声,从怀中取出那枚金萼玉花,在那仆人眼前一晃。那仆人恍然道:“原来是花家的前辈驾临,快请快请。”
师徒俩进了门,见庭院和堂屋里都已摆满了酒席,宾客们觥筹交错,言笑正欢。另有一张长桌,桌上却是铺满了纸,三五个画匠在院中走走停停,时而返回桌前,提笔涂来抹去。
那仆人领着两人来到第二进院落,但见亭台花木之间也错落摆了些桌椅,宾客比前一个院子少些,桌上的菜肴却精致得多了。吴重咽了咽口水,道:“这院子里倒有些空座。”
仆人道:“嗯,想是还有宾客到的晚。两位请随我来。”却引着师徒俩又穿过两进院子,所经席上菜色愈发华美,都是叶凉前所未见的。
吴重道:“我瞧见每个院子里都有几名画师,却是为何?”
那仆人笑道:“此次我家与柳州龙家联姻,非止是家门喜事,也称得上是武林中近年少有的大事,故而我家老爷花重金从苏杭两地聘请了画匠,命他们将这场盛筵好好描绘下来。”
吴重恍然颔首,道:“盛筵难久,佳期易逝,是该好好画下来。”
那仆人皱了皱眉,似觉这话有些刺耳,当先朝着庭院东边走去,道:“花家的前辈高人都在那边落座,两位请。”
吴重道:“怎么,以我身份,还进不得内堂吗?”
那仆人赔笑道:“内堂只有一桌客人,都是我家老爷亲自邀定的,小人可做不得主。”
吴重道:“是吗,不知那一桌有什么了不得的人物,龙钧乐来了没有?”
那仆人道:“没有。不过小人听说,席上是有朔州胡家的家主的。”
吴重一怔,笑道:“龙家家主不来,胡家家主反倒来了,有趣,有趣。”
仆人道:“小人听说龙家家主是忽遇急事,否则本也会来的。”
说话中来到花家那一桌前,吴重不待仆人开口,抢先抱拳道:“我来迟一步,让诸位久等了,还望恕罪。”
花家众人面面相觑,似乎并没有人“久等”吴重,僵了片刻,也只好纷纷起身道:“无妨,无妨。”
吴重冲着那仆人挥挥手:“有劳带路,你自去忙吧。”那仆人应声去了,花家弟子中有几人面露不豫,似是责怪雷家仆从安排不周。
师徒俩坐下来,叶凉偷眼扫量同桌的宾客,没有脸上生瘤子的,想来那花流骛未在其中,也不知这些人是否已得知了花流骊的死讯。
吴重径自斟满了酒,举杯道:“诸位请了。”花家有个人淡淡道:“阁下不必客气,请自便吧。”
“也好。”吴重嘿嘿一笑,招呼叶凉喝酒吃菜。
片刻后叶凉吃饱了,吴重却兀自伸箸在席面上戳戳点点,总共也没吃进几口,半晌夹起一片藕,却又弃在盘中,叹道:“就算在这藕片上雕出十八朵花来,也未必能比红烧蹄髈好吃了。”
花家诸人无不皱眉,有人扫了一眼内堂,道:“主人家迟迟不出来敬酒谢客,平白把咱们耗在这里。”
又一人冷笑道:“胡家舍得把‘天衣云裾’的秘笈送作贺礼,雷澈又怎能不好好陪那根老树枝多聊几句?”
吴重讶然停箸,寻思片刻,插口笑道:“雷家武学长在内功、掌法,一向不擅轻功,胡越枝倒真是送了一份大礼,不知他是想从雷家求得什么?”
说完见叶凉听得茫然,便解释道:“胡越枝就是胡家家主,‘天衣云裾’则是胡家独门轻功绝学,本是素不传外姓的。”
叶凉点了点头。花家众人见他听了两句江湖常闻竟也满脸恍然之色,不禁都有些瞧不上他,有人嗤笑道:“那‘天衣云裾’的步法,须用‘镜狐’心诀催动才见神异,雷家只得步法,不得心法,怕也无甚大用。”
有人接口道:“不错,胡老儿想把孙女许配给雷缨锋,雷澈可未必肯答应;再说雷缨锋数年来纵横江湖,风名正响,也未必瞧得上胡家那十五六岁的小丫头。”
吴重笑道:“原来胡家也想和雷家联姻。”花家弟子看也不去看他,自顾自对雷家、胡家冷嘲热讽,却也并不避忌师徒俩。
庭院中人声纷乱,叶凉默默听着,忽然辨出身后隐约有一道熟悉的语声,回望去,却是那‘青箫白马盟’弟子秦楚自言来迟,在数丈外的一桌坐了。
叶凉好奇道:“这人不是说要北上么,怎么也到了金陵。”吴重瞧了一眼,随口道:“想是他浮夸好事,来凑热闹。”
那秦楚落座不久便讲起了滁州酒楼中的事,旁边宾客不住敬酒,他越讲兴致越高,有人问他:“秦兄,你说那花流骊竟强要你们对着玉花鞠躬,却不知秦兄躬身了没有?”
叶凉忽觉周遭一静,那些花家弟子似也听到了“花流骊”三字,停了交谈,都朝着秦楚那一桌望去。
却听秦楚道:“笑话,秦某堂堂男儿,岂是卑躬低颈之辈!”
叶凉哑然回头,无意间与秦楚目光相触,秦楚神情迷惑了一瞬,似觉叶凉有些眼熟,随即目光中流过一抹阴狠。叶凉微怔之际,秦楚已收回了目光,顿了顿酒杯,说书般继续讲述起来。
“……那汉子在漫天针雨里左折右突,不断迫近,顷刻间就与花流骊错身而过,反手拍在他背上,当即收了掌,踏雨离去。那花流骊却如醉酒似的,踉跄退了两步,靠在树上,就此不动了……此乃我亲眼所见,绝无半句虚言。”
花家诸人听到这里,霍然间一齐站起,神情惊愤。
秦楚眉飞色舞,兀自讲得口沫乱溅:“想那花流骊在酒楼里何等凶狂跋扈,嘿嘿,岂不料江湖中藏龙卧虎……”说话中举杯欲饮,忽瞥见杯中映出一线寒光,竟是不知何时跌进了一根银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