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青山道:“假如我去做生意呢,总和这个没关系了吧?我总觉得,我错就错在,明明是个官员,却把自己当成了个企业家!”
李哲道:“一样会卷进这个局里。你见过哪个生意做得顺风顺水的人背后不是靠着某个官员。就算你摆个地摊,如果没打点好城管,不定哪天他来了就把你的摊子给掀了。”
刘青山记得小时候,曾立志要当个文学家的,后来在高中文理分科的时候,这个愿望被父亲强力地给制止了。当时他想读文科,日后可以做个记者或编辑,父亲说:“记者和编辑也不过是混碗饭吃,何况这碗饭并不好吃。”
刘青山不服:“我还可以写书,当个作家。”
父亲反问道:“作家就不是混饭吃的了?你可以去做个工程师,挣得更多。”
刘青山道:“作家可以表达自己的思想,我要做个有思想的人,不仅仅是混口饭吃。”
父亲道:“这世道,只有领导可以有思想,老百姓就别想,别人不会让你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刘青山道:“那我以后争取当个领导总可以了吧?”
父亲说:“那就更不用学文了,领导身边有专门捉刀的人,自己不用动手。况且领导讲话是有套路的,不是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刘青山争论不过父亲,只好曲服,报了理科,后来学了建筑。他知道从前的梁思成和林徽因不光是搞建筑的,而且还写得一手好文章,可现在学建筑的,连一般的古文献都看不明白。后来毕了业,他才发现父亲的英明,这搞建筑的果然比报社的记者挣得多。他有好几个高中学文科的同学,后来有好些改了行,抱着文学梦还坚守在报社的,整天被总编逼着出去拉广告,替一些企业写一些宣传软文。
不过后来刘青山又想,他要不是在这个行业,整天过手那么多钱,大概也不会忍不住拿那么一点点。如果自己是在报社,做一名穷编辑,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话又说回来,今天听李哲这么一说,还真是有道理。这个社会就是各种各样的局,人们在一开始选择了什么路,就等于进了什么样的局,机遇和风险总是并存的;美女爱情也好,金钱权力也罢,在你欣然自得的时候,你怎么知道你不是在做别人的棋子,进了别人设的局?刘青山已经很久没有听人在他面前讲一些所谓的大道理了,一是他升任公司总经理以来,没有机会听别人讲话,二是他一直反感给人讲什么大道理,他认为所谓的大道理就是把原本简单的事情复杂化。这个世上,其实只要每个人做到不损害别人就是大大的好人了,可问题就是我们很多人,披着冠冕堂皇的外衣,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以权力相威胁,或以大局的名义,去侵害别人。个体在面对这种大局的时候,显得可怜无助,可谁知道,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个体?徐旺林为了王大成和自己的所谓大局最终让步,却毁了他的下半辈子。在王大成和自己的眼中,是少了个钉子户。可对于徐旺林来说,就是天蹋下来了。
李哲见刘青山闷头喝酒不说话,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想开些,你会没事的!即使有事,过几年又是一条好汉!”
刘青山从回忆中醒过神来,道:“刚才我在人群中被推着往前走的时候,我突然想,能在芸芸众生中做默默的一员,其实是一件幸福的事,可以欣赏周围的风景,观察旁人的举止,听他们打电话聊天,看他们喜怒哀乐的表情,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体会了,这两年忙得没日没夜,不是工作就是应酬,根本没有时间停下来整理自己的心情。现在好了,我的脚步突然慢下来了,却发现原来生活中有很多我没有注意的东西一样很宝贵,不是只有工作。你看这些高楼,没有我,它一样每天都在拔高,以前我从来没有这么客观平静地看过它们,总觉得我一天不工作,这工程进度就跟不上。所以,真像你说的,我才不想做什么好汉呢,我们就是普普通通的人,就该过普通人的生活,有普通人的烦恼和快乐,这就够了。”
李哲连连点头,道:“我们从小的教育就是要出人头地,鹤立鸡群,为这个作贡献,为那个争光,我们从一开始就带着一种使命感奔赴这个社会,都以为自己能干出惊天动地的事业来,结果在社会上到处碰壁。我们反而忘了告诉大家怎么做一个普通人,怎么去爱自己的亲人,怎么善待周围的人。英雄这种小概率事件可遇而不可求,能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家庭和睦,身体健康,本身就是一种成功,升官发财不是唯一的目标。”
“可现在金钱成了唯一目标!”刘青山吃了一口生鱼片,醮的芥末太多,辣得直流眼泪,一侧脸,发现玻璃窗外有个人影在走动,顿时也没心思吃了,对李哲道:“我该走了!”
李哲也看见了窗外的人影,心下立即明白了,道:“我送你回去!”
刘青山连忙摆手:“不用了,这个时候离我越远越好。我把你当朋友,不想害你,虽然你跟我的事半点关系都没有,但万一他们请你喝茶,会让你恶心好一阵子的。”
李哲果然坐着没动,对刘青山抱了抱拳:“你多保重!”
刘青山朝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后面那个人影赶了过来,道:“你不会打个车啊,难道要走回去?”
刘青山知道自己如果走回去,那人也不好打车跟踪了,故意道:“我没钱了。”
那人道:“我给你啊!”
刘青山道:“那不成了受贿了?”
那人只好把钱收了回去,顺手从兜里掏出一个手机,道:“你的手机,我一直给你充着电,今天你可以用。”
刘青山接过手机,说了声:“谢谢!”
所有的来电记录显然他们已经看过了,大多都是工程上的业务往来,有五个是苏媚打的,有两个是老家打来的。刘青山开始吓一跳,怕是家里出了什么事,看到后面有刘珊发来的短信就明白了。
珊珊在短信中说:“哥,我想考北京的大学,北大清华是没希望了,你帮我推荐两个呗,打你电话也不接,只好发短信了,浪费我一毛钱!
刘青山心想,这丫头够精,用家里的电话就不要钱了?
他看了看日期,是昨天发的,没当回事,把手机收了,想了想,又拿出来回了一句:父母在,不远游。
不一会儿,手机响了,是家里的电话,刚一接听,就听见珊珊在那头嚷嚷:“哥,你什么意思嘛?”
刘青山说话已然没了从前的底气,道:“珊珊,你一个女孩子,还是留在父母身边比较好。”
珊珊执拗道:“不,我就要去北京,将来还要留在北京工作。”
刘青山道:“北京有什么好的?离家那么远。”
珊珊踌躇满志地说:“北京人民需要我!”
刘青山没好气道:“北京不缺你这样的二傻子!”
珊珊在电话那头哭了起来:“哥,你干吗骂我?我又没惹你,让你帮忙,不帮就算了,干吗还冲我发火?”
刘青山鼻子一酸,忙安慰道:“珊珊,别哭!哥不是故意的,哥心情不好,哥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珊珊止住了哭声。
刘青山一字一字地说:“你听好了,我爸妈不在旁边吧?哦,在客厅看电视?好,你把房门关上,哥跟你说一个事,我爸妈,包括你爸妈,年纪都大了,经不住打击,我一直不敢告诉他们,怕他们一受刺激血压受不了。这事哥只能先告诉你,你先替哥瞒着,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实在瞒不住了,也要把事情往小了说,一点一点地说,你明白了吗?好,哥现在告诉你出什么事了……”
珊珊听完,又哭了起来,刘青山忙道:“珊珊,你不要哭,哥不会有事的,你已经是大人了,要学会藏得住事。”
珊珊嗯了一声,说:“哥,我不去北京了!”
刘青山眼泪掉了下来,道:“珊珊,哥对不住你,让你承受这么大的压力!”
珊珊擦了擦眼泪,突然想起什么来了,说:“对了,哥,苏媚姐,她怎么不管你?她不是很有钱吗?她可以把那辆车卖了去帮你找关系,我上网查过了,她那辆车可贵呢!”
刘青山刚才并没有告诉刘珊这事就是苏媚告发的,只说是自己不小心犯了事,被人拿了把柄。于是说:“哥这回是犯了法了,不是钱的事。”
“得了吧,法官都收钱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刘青山诧异,只好道:“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能用女人的钱?”
正说着,电话那头听见开门的声音,紧接着是母亲的声音:“珊珊这么晚了不睡觉,跟谁打电话呢?怎么还哭了?”
珊珊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圆谎,直愣愣地看着,就被刘母一把夺过了电话:“喂,你是谁?”
刘青山几乎又要掉下眼泪了,强忍着,压了压嗓子,道:“妈,是我!”
刘母本以为抓到了珊珊偷偷谈恋爱的把柄,听见刘青山的声音,也是一愣,道:“你跟珊珊说什么呢,怎么把她说哭了?”
“哦——”刘青山借机想了想,“妈,她最近学习有些放松,我说了她两句,离高考没多少时间了,让她抓点紧!”
“抓紧?我看你才要抓紧,还好意思说别人?”
“我抓什么紧?我又不高考!”刘青山糊涂了。
“你都多大岁数了?这离婚也一年多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苏媚呢,你们现在怎么样了?日子定下来了没有?”
一提起苏媚,刘青山不知道说什么好,敷衍道:“再看看吧,您觉得她合适?”
“怎么不合适?你都二婚了,有人跟你就不错了!”刘母毫不客气地说,在和苏媚的事情上,她丝毫没有偏袒自己的儿子。
刘青山叹口气,道:“好,我会抓紧的,您老就别操心了!”
刘母还要再说,这时刘父也进房间了,道:“是青山的电话?给我说两句。”
电话那头一声喂,刘青山心虚地叫了一声:“爸!”
刘父道:“你小子怕是把你爹妈给忘了,这么久也不来个电话!”
刘青山千篇一律地推说工作忙。
“工作再忙打个电话的时间总有吧?白养你这么大了,一点都不懂事!你知道你妈常常半夜念叨你,睡不好觉!”
刘母在一旁说道:“扯那么多废话干吗?拣重点的说,珊珊要睡觉了,赶紧说完出来。”
珊珊很配合地打了个哈欠。
刘父道:“我问你,陈家那小子还好吗?前两天老陈来串门问起来,怕那小子光报喜不报忧,让我问问你。”
刘母插话道:“你自己的儿子怎么样你都不知道问,净操心别人家的事!”
刘青山道:“挺好的,他在这边谈了个女朋友,我也见过,人不错,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很快就结婚了。”
刘父哦了一声,还想问刘青山的婚事,刘母一把拉住他,道:“行了,有话改天再说,珊珊该睡觉了,你赶紧出来。跟你说了多少回了,让你接个分机到客厅你就是懒得接。”
刘父极不情愿地放下电话,出了房间,道:“我这不是为了方便珊珊平时跟他爸妈通电话吗?我平时又没什么电话,接分机干什么?”
刘青山如释重负地挂了电话,看着手机上那几十条未接记录,特别是苏媚的电话,想了想,就拨了过去。
苏媚没想到刘青山会给她打电话,一时手足无措,慌乱之中第一次按错了键,第二次才接通了。
“青山,你还好吗?”说不清是关切还是悔恨。
“托你的福,我还活着!”刘青山冷冷地说。
苏媚几乎是在哭着说:“青山,对不起!我错了!我一时冲动,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我真的很后悔,我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不过你放心,我在想办法,不管有多难,我一定想办法救你出来!你……你会原谅我吗?”
刘青山道:“我今天打电话给你就是要告诉你两件事:第一,我不怪你,你也不用愧疚,你曾经帮过我,现在扯平了,我也就不欠你了;第二,你不用想办法救我,我不想再欠你,帮了我也不领情。”
苏媚还想说什么,刘青山已经挂掉了电话,然后“啪”的一声将手机摔在地上,还狠命地踩了两脚。
回到宾馆,夜已经深了,房间里站满了人,有一多半都是穿着制服的。桌子上,远远地就能看见,摆着一副明晃晃的手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