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程公司领导小组经过会议决议,撤除刘青山的一切职务,总经理一职暂由范琳代理。这个决议报到局里,王大成犹豫了一下,就作了批示,同意公司的决议。
这个决议是由书记代表领导小组来向刘青山传达的。作为名义上公司的一把手,这位书记从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对公司的大小事情经营状况一概不闻不问,刘青山只是在一些公司级的会议上见过他,平时都很难碰到。
书记宣布完这个决议之后,怕刘青山的情绪失控,安慰道:“公司也充分考虑了你做出的贡献,所以你那套房子就不收回了,仍归你。”刘青山谢谢组织对自己的照顾。
范琳一上台,第一个撤掉的中层干部就是丰雅丽,丰雅丽干脆辞了职,临行前来向刘青山辞行。
刘青山一听,气不打一处来,道:“这范琳也太过分了,我找他说理去!”
“算了,刘总!你再去说,我就更说不清了,他们一直就把我当成你这条线上的人。”
“难道不是吗?”刘青山反问道。
丰雅丽说:“我宁可别人认为我是凭自己的实力干出来的。”
刘青山苦笑道:“比你能干的人有的是,凭什么就你上升快,成为中层里最年轻的干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是老段手下的一名普通员工,谁给我机会?”
“我谢谢你的提拔,但我希望是因为我的工作做得好,不是因为别的。”
“这当然没错,但不要以为做好工作就行了,只要你是在中国,人的因素永远大于事的因素。”
丰雅丽道:“谢谢您的指教,我也祝愿您平安无事,逢凶化吉。”
刘青山摆摆手,不想再说话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刘青山在房间里踱了几个来回,心情烦躁得想撞墙,便冲到门口,开门就往电梯走去。一直守在门外的人一时没反应过来,等看明白刘青山的意图时,忙上前阻拦。刘青山一掌将他推开,怒道:“我出去走走不行吗?我定罪了吗?我判刑了吗?没有,那我现在还是自由的,你有什么权力阻止我?滚一边去!”
那人一见刘青山火气冲天,不敢硬顶,就掏出手机向上级请示,电话那头说一句,他就点头“嗯”一声,一直嗯了十来声,才放下电话,对刘青山道:“上面同意了,你可以自由活动两个小时,不过我会在十米外跟着你。”
刘青山没好气道:“这就叫自由?”
那人不说话,替他摁了电梯。
一出大门,刘青山猛吸了几口空气,虽然北京的空气一向昏暗浑浊,但比起每天像坐囚笼一样关在屋子里,感觉还是要畅快许多。
“陈子良!陈子良!”他大叫了几声,希望像往常一样,陈子良会开着奥迪车到大门口接他。
但这一次,车没有来,人也没有来。
刘青山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那范琳能撤了丰雅丽的职,也一定会把陈子良开除,恐怕他现在不知道在哪里找工作糊口呢,难怪好几天都没见着他了!
他摸了摸口袋,还有些零钱,就打了个出租车。
司机见他一言不发地坐在后面,走了几分钟后,提醒道:“您去哪儿?”
刘青山想了想,道:“你一直往前走,过五个红绿灯,然后左拐,那儿有个新建的商业区……”
“枫林湾?”司机替他说了出来。
刘青山惊异枫林湾这么快就声名远播,一时百感交集。
“对,就叫枫林湾!”
刘青山见司机对枫林湾已经是轻车熟路,不用人指道,便靠在座上,闭着眼,让风顺着车窗吹进来。虽然夏天刚过,秋天姗姗来迟,晚风还是有些寒意。刘青山被这略带寒意的风吹着,感觉脑子清醒了许多,他想起那天苏媚在楼道里嚷嚷着要见他的情景。那天他在房间里听得真真切切,本来他是可以走出房门跟人通融一下的,但他没有,反而从里把门反锁了。他不想见苏媚,不光是苏媚,他已经不想见任何人了。经过无数个煎熬的日日夜夜之后,他由开始的愤怒、恐惧,逐渐变得平静,如果事情迟早要来,那就让它来吧,慷慨赴死其实比慢慢煎熬容易。关于他自己的前后种种,他想了很多,虽然最终也没想明白,但他已经不怪苏媚了,也不恨周海了。他感激颖儿,觉得她像天使一样心地善良,可惜没有早几年认识她。至于王大成,刘青山心里很清楚,只要他王大成安全了,他刘青山的苦日子就不会太久,自己在监狱里难熬,他王大成在外面也不会踏实。
这种觉悟是他最近几天想明白的。一开始,他也奇怪王大成怎么连个音讯都没有,哪怕是让陈子良传个话呢?后来他明白了,王大成应该也知道,这房间的周围肯定装满了各种监听设备,专等更大的鱼儿上钩,但凡在这个时候走进这个房间的,都会受到怀疑,如果王大成和自己同时落难,那就没有人能搭救了。相反的,颖儿来回几趟,跟他说一些感情方面的事,倒是最安全的。那天苏媚走了之后,颖儿又来过,质问刘青山怎么不见她。原来她一直在附近,刚才那一幕她看在眼里。刘青山只说了一句话:“我只要见到你就行了,我只想在最后还能见你一面,我一直有一句话该对你说但一直没说——谢谢你!”
一阵急促的喇叭声将刘青山从回忆里拉了回来,原来前面堵车了,长长的车队蜿蜒曲折像条长龙,等好几分钟才挪动两步,然后又不动了。司机们按捺不住,一人按喇叭,众人附和,喇叭声此起彼伏,振聋发聩,令人愈发烦躁。刘青山坐不住,索性下了车,走着去。人行道上也是人满为患,难得清静。刘青山很是奇怪,什么时候北京的大街都变成集市了?他看了看表,原来今天是中秋节,回头看了看天,果然有个圆盘似的月亮斜挂天空。去年的这个时候,他还在工地上忙前忙后,还在担心因为陪苏媚出去旅游而耽误了工程进度。
穿过几条街,就到了枫林湾,人流越发密集起来。枫林湾主体建筑已基本完工,有些建造得早的楼宇都已经开始装修了。最早建好的当然是广场,喷泉、花坛一应俱全。虽然喷泉现在还没有水,花坛里也没有摆上花,但广场上聚集了各种摆摊的人,有卖吃的,有卖衣服袜子的,有卖工艺品的,各种千奇百怪的东西应有尽有,每个摊位上都围满了人。显然,在枫林湾还没有正式启用之前,这些小摊小贩把这里当成跳蚤市场了。刘青山真心佩服王大成的眼光,这里还没建成就招徕这么多人,将来的人气也一定不会差。
他被人流裹挟着往前走,一个破旧书摊映入眼帘,这里人丁稀少,就停了下来,随手翻了几本,不经意一抬头,觉得卖书的摊主有些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他正冥思苦想着,一个人过来拍了他肩膀一下,然后拉他到一个僻静处。刘青山一看,是李哲。
李哲道:“你都认不出他来了吧,他就是徐旺林,你们眼里的那个钉子户。”
刘青山诧异,这时的徐旺林比年初时老了很多,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道:“他怎么在这里摆地摊?”
李哲道:“说来话长,徐老师原来是这附近一所中学的语文教师,也是我的作者,自从上次拆迁的事得罪了上面,被学校停了职,也就失了业,现在就靠卖些旧书维持生计。别人卖时尚杂志都不见得能挣几个钱,他还尽卖些旧书,生意可想而知。我每次来都会偷偷地买几本,有些书还真是好,估计是他以前的收藏,又怕他认出我来,所以每次都特意戴了个帽子出来。你看我这帽子,怎么样?刚才你也没认出我来吧?”
刘青山点点头,道:“他不是有拆迁款吗?生活也不至于落魄到这个地步吧!”
李哲道:“你没看见这附近的房子翻着跟头地涨价?就你们给的那些拆迁款,看起来是一大笔,可一买完房,就所剩无几了,连装修都困难,何况还要吃饭穿衣,说起来个个都是百万富翁,可事实是除了房子就一贫如洗。这还是好的,不好的还背着几百万的贷款,名副其实的‘负翁’!”
刘青山点点头,承认这是他没有想到的,问李哲:“你最近怎么样?”
李哲道:“我们别站在这里说了,还没吃晚饭了吧?走,那边有家日本料理不错,我请你,咱们边吃边聊。”
两人往人烟稀少的地方走去,不远处果然有家日本料理店。李哲点了些生鱼片和寿司,又要了壶清酒。
刘青山没什么胃口吃东西,只顾不停地喝酒,道:“最近有什么大作给我拜读一下?”
李哲直摇头,加上被一口芥末辣得直流眼泪,半天说不出话。
刘青山不解:“怎么?”
李哲好不容易缓过劲来,道:“我不在出版社干了,去了一家影视公司,做编剧。”
刘青山唏嘘不已:“这么好的铁饭碗都不要,看来是找到自我的价值了。”
李哲跟他碰了一杯,道:“现在谈价值是一件很奢侈的事,谈价钱更合适。在出版社的时候,就那么点工资,现在看书的人越来越少,我们这些做书的日子就越来越难熬。写书就更别提了,顶多挣几个零花钱,就现在的稿费标准,靠写作养家的话全家都得饿死。可是你知道我做编剧挣多少钱吗?一集就好几万,一部戏下来都接近七位数字了,这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你写一部小说,加上构思和写作、整理的时间,至少得一年吧,可稿费还没有人家编剧一集的报酬多。编剧比起创作,轻松多了,不需要自己去构思,将别人的故事用些陈词滥调加以改造,一部戏两个月就搞定了。”
刘青山客气道:“说到底,干的还是文化工作,这是你的老本行。”
李哲笑道:“别玷污了‘文化’两个字,说‘文字’更合适一些。编剧其实和流水线上的工人没什么两样,不过是将各种作品按一定的流程加工和包装,没有丝毫的创新。”
刘青山似有所悟,道:“难怪!北京原来有个很有名的作家,自从做了编剧之后,就再也写不出像样的小说了。”
李哲点头道:“这就好比你原来骑自行车上班,本来感觉挺好的,可一旦你开上了汽车,再让你回去骑自行车就太难了,你会觉得哪儿都不舒服。在挣钱的速度上,同样的是搞文字,一个就好比开汽车,一个就像是骑自行车。”
刘青山叹口气,道:“说到底还是钱在作怪。”
李哲无奈道:“现在的物价连年上涨,不加快速度,说不定哪天就没饭吃了。”
刘青山道:“那我就不明白了,既然写书的稿费那么低,大家都不愿意写书了,出版社为什么不把稿费提高呢?这样才能吸引更多的优秀作者来写书,你们的书才能卖得更好。不是我打击你们出版行业,现在的书好的不多,滥竽充数的倒不少。”
李哲笑道:“某些畅销作家的书可以高版税,像普通的作者,销量不大,再提高稿费,出版社就要亏本了。其实我的想法很简单,写书不是用来创造百万富翁的,但作为一个普通的作家,应该能够靠写书生存下去,现在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年轻的时候,你还可以不考虑,等年纪稍大点,有生活负担了,就必须改行了,所以现在的作者基本上都是业余的,专业写作的越来越少。而且这些业余的作者大多很年轻,没什么社会阅历,文字功底也可想而知,我们需要的,那些有生活经验的作者,恰恰都在为生活奔波,没有时间和精力写作。”
李哲滔滔不绝地说着,一边劝刘青山喝酒,道:“对了,别光顾聊我的事了,你现在怎么样?这项工程收获不少吧?今天是微服私访,来检阅自己成果的?”
也许是洒喝得有些多了,也许是刘青山觉得,现在他一个人在北京,唯一称得上朋友的恐怕就是眼前这位李哲了。而且,今天不说,以后可能就没有机会了。所以他见李哲一问,满肚子的不快此时全都止不住地往上涌,于是就把自己的事情前前后后一股脑儿全倾倒出来。
李哲半晌没有说话,默默地端起酒杯敬了刘青山一下,道:“这事根源不在你!”
刘青山道:“这事怨不得别人,是我自作自受。”
李哲摇头道:“换了别人,无论是谁,只要在你这个位置,既不能保证自己清白,也不能保证最后全身而退。”
“怎么讲?”
“这就好比是一个局——”
“什么局?”
“所有事情都是局,你的爱情,你的婚姻,包括你的事业,甚至是你的人生——”
“就说眼前这事吧!”
“这就好比是一个局,很多局外人想进却进不去,而你进去了,是你的幸运。但这个局里只有潜规则,没有明规则。潜规则是不能白纸黑字地写出来的,所以最难把握,一旦不小心犯了规,就要出局。只能说你没有熟悉这其中的规则,或者是你不想熟悉,所以他们要把你踢出局。其实你所说的那些事根本不算事,在这个局里,每个人都在做,只不过有的人规则把握得好,还没有出局,或者说暂时没有出局。在这里面,没有人敢说自己是安全的。”
刘青山叹道:“早知这样,我就不蹚这混水了!”
李哲道:“这里面的权力,金钱,各种诱惑,像你我这样俗世之人,怎么能抵挡?再说了,每个人都想追求更好的生活,这又有什么错?如果做个局外人,活得就更惨了,所有的这一切跟你统统没有关系,你只能站在局外看人吃肉,你却连喝汤的机会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