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过去总不能理解怎么会有人想要和一起工作的同事成为恋人,如果两个人一整天的活动范围都差不多,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一点个人空间都没有了,难道不会感到窒息吗?后来,真正走入职场后我才逐渐明白,大部分人工作了一天之后,回到家里都更愿意关在自己的那片小天地里。虽然嘴上说寂寞孤独冷的大有人在,可真正能走出安乐窝,去寻求志同道合人生伴侣的人则少之又少。所以说,人在职场中一定要管住嘴别乱说话,谁知道你身边是否有哪两个你以为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正暧昧着,又有哪两个看上去根本不可能来电的人即将一不小心日久生情了呢。
虽然我已经属于接受力很强的那类人,可对于Fiona刚告诉我她和Oliver的地下恋情时,我还是有些诧异。
主要还是因为——他们,好像,有点儿,不合适吧?
我承认我有时的确挺虚伪的,特别是到斯尔敦工作了之后,在Clemence的教导之下睁眼说瞎话的时候更不在少数。可面对自己的朋友,客套话却实在有些说不出口。倒不是嫌那个Oliver是个混混配不上Fiona,所以才不想说些口是心非的场面话。正相反,Oliver勉强还是个青年才俊,刚三十就已经是连锁五星级的西餐厅主厨,外形也算得上高大英俊,据说是马来西亚和英国的混血。而Fiona,典型的北京妞,面孔也是北方人特有的大气开阔。她不动声色时显得很酷,因为个儿高,看人总显得拽拽的。换掉身上的制服让她去T台走秀也不会比那些国际名模逊色,可只要她一说话,那口囫囵的京片子立马使她气场全无,老北京人那种懒散随意劲儿跟着就来了。那些被她外形吸引的人如果了解她的性格后,要么是惊喜,要么是惊吓,怕是没有中间选项。
我看着Fiona,她也看着我,大概是因为第一次将心中藏着的这个秘密说出来之后,本能地希望对方给予些评价,更具体一点说,她鼓起勇气大方地将自己的感情状况和对象向我倾盘而出后,就算只是出于礼貌,我也应当对她表示真挚的祝福。
可作为一个朋友,关心应该总是比客套更重要。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真是一点儿都不知道。”我问。
然后,在这个狂风大作的夜晚,寂静无声的酒店大堂,我们半靠着前台,她快乐地和我讲述他们是如何几次巧合地在电梯相遇,多次的眼神交错之后他提出交换微信;接着他开始殷勤地约她喝咖啡,带她到许多老北京都不知道的本地馆子吃饭。他的绅士,他的渊博,他的优秀,都让她觉得自己好渺小,常常觉得没有安全感。但这种患得患失更让她觉得自己好喜欢他,甚至称得上爱,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感受。她觉得自己幸运,如果他求婚,她或许会答应,毫不犹豫的。
她说得满眼都是粉色小星星,我则从她给我的大量信息里筛选我认为有用的东西。首先,他们这段地下恋情之所以没有被公布的原因是因为Oliver,他说他的合同里写明不允许和内部员工恋爱,否则就要被调走。这点或许属实,我们在入职培训的时候也说过两个关键岗位的员工不能有恋爱关系,但至于什么是关键岗位,则是语焉不详。其次,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大概不到三个月,Oliver见过一些她的朋友,而她则从未见过Oliver的,他对此的解释是他在中国没什么朋友,这也勉强解释得通。至于为什么春节假期他没有留在北京陪她而是回了马来西亚,他的回答是去陪父母,仿佛也无可厚非。
一切都说得过去,但我就是觉得哪儿怪怪的。
难道说是在这么个临近年关的冷风萧瑟的夜,身为单身狗的我得知她的甜蜜爱情后内心不平衡,所以羡慕嫉妒恨了?
“你们这要一个个地坠入爱河,让我情何以堪啊。”我不禁感叹,原本团结的四个美少女壮士,眼看就快剩我自己单打独斗了。
“Clemence莫非有什么情况?”Fiona一下听出了其中的蹊跷。
“呃……这个我也不太确定,但我觉得她和秦总好像有点什么。”当然这也可能是我过度期望Clemence嫁入豪门好让我跟着吃香喝辣所产生的幻觉。
“艹,真的?”Fiona眼睛一亮,像是自己中了大奖。
“不知道,希望是真的吧。”
我们两个很是憧憬了一下,可深夜的疲乏犹如大浪席卷而来,它抽走了我们互相打趣的幽默感和气力。我们的楼上每一个房间里,都有恰到好处的温度,白瓷大浴缸,按摩喷头以及躺下就能融化的舒适被褥,而我们却只能整晚在这里,面对着眼前或许几小时都不会转动的大门。
在疲倦面前,一切都变得苍白无力。梦想变得遥远,爱情变得空洞。大堂之外的一片漆黑一点点往内渗透,虽然大门关着,暖气开着,可似乎门外呼啸的冬风在悄悄地一股股往里灌。我被这想象中的寒气冻得打了个激灵,赶紧去前厅办公室给自己泡了一大杯热咖啡,再看Fiona,竟用手肘撑着大理石台面,左摇右晃地站着睡着了。我把她赶进办公室里好好趴一会儿,让她四点半出来换我。
我双手握着温暖的透明乐扣塑料杯,用热咖啡腾起的蒸汽暖脸,想象所有的毛孔都打开后,我自己也逐渐因为这温暖而恢复了精力。咖啡很快就不那么烫了,我大口灌下,用鞋跟轻扣大理石地板。
我觉得又寂寞,又自由。甚至慢慢有些享受这种空旷的四下无人的孤独感受,此时我,是我自己。
临近夜班三点钟,我饶有兴致地看着手机的时钟从“2:59”悄无声息地变成“3:00”。
“呼!”大堂侧面忽然打开,掀起一阵气流,一个穿着灰色长羊绒大衣的年轻女子踩着高跟靴子,披散着头发,跌跌撞撞地往里走。她后面跟着个戴金框眼睛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拎着她的女士包,总想去扶她。年轻女子则想夺他手中的包,都被他轻易闪开了。后来,中年男子从后面揽住她的手臂,半托着她走到前台。
“你查查叶子君住哪个房间。”中年男子很不客气地命令。
叶子君,26岁,用的是信国证券的协议价,两天前入住,预计明天退房。
“叶小姐是我们的客人。”
“我知道她是你们的客人,不然来你这干嘛?她是哪个房间!”
我开始就说过觉得疲倦,或许十点钟化好的妆也花的差不多了,气色显得不太好,强挤出来的笑容也不那么明显。还没等我调整好情绪去回答这孙子的质问,叶子君忽然把这中年男人手中的包一把抓过,之后对着他的胸前顺手就是一推。这男人没料到这出,被她推了个踉跄,倒了两步才稳住。他一下怒火中烧,像是丢了极大的面子,两步走向叶子君,一手把她胡乱挥舞的手反到她腰后,另一手钳住了她的肩膀。看上去轻飘飘的叶子君就算是清醒时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而现在喝得云山雾罩连话都说不清楚,就更任他摆布了。我只能勉强听明白她反复说:“走开,我要回家。”但这几句也就够了,我不傻,自然知道碰上了什么事儿。
我给前厅办公室打电话,Fiona懵懵懂懂的声音传出,我告诉她前台有情况,她随即明白要怎么做,我挂断了电话。
“先生,请问您住我们酒店吗?”我冷冷问面前这个看上去心急火燎的男人。
“我不住,怎么?”他看我一眼,轻蔑地冷笑一声:“不就是个五星级吗?有什么房马上给我开一间!总统套房都行!什么破玩意儿,耽误我时间!”他从上衣口袋里掏了掏,“啪”地一声甩出一张纯黑色带金属质地的信用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