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氏既说了那样一番话，次日周南乔选衣衫首饰的时候就半点也没有客气。
她有意如此，想看看父母的反应。
再者，有道是姻缘天定，尽管她有这二世为人的机缘，可说不定最后还是要嫁进杜家守寡，若是那般，她能随心所欲的时间就只有接下来短短的十个月了。
铺子的掌柜们做成了大买卖，欢欢喜喜地把货送到周府，叶氏正忙着搬家事宜，接了账单后没有说什么，很干脆地吩咐身边的嬷嬷带着掌柜们去支银结账。
倒是那嬷嬷接过账单后有些吃惊，嬷嬷看向叶氏，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叶氏抬眸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嬷嬷把到了喉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在心里不住地自责自己沉不住气，险些惹祸。
这些昂贵的衣裙首饰固然让人心堵，可和夫人这些年因为大小姐而受的憋闷气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可夫人到底生生忍了下来，亲自把大小姐教养成了众口称赞的闺秀，让老爷愈加愧疚。
所以，夫人岂会吝惜这区区银钱？
掌柜们退下前都对叶氏千恩万谢的，谢周大人为真州做的贡献，谢叶氏这几年对他们的照拂云云。
叶氏客气地笑着受了。
等到嬷嬷和掌柜们都退下去以后，叶氏脸上再无半分笑意。
周南乔没有瞧见这一幕，她瞧见的，是这日晚膳后父亲言简意赅地提点她勿要沾染真州商贾的浮华气，她尚未开口，母亲已反驳道“商贾之女尚且用得的东西，妤儿如何用不得？”，父亲面露无奈，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阿妤，是周南乔的小字。
此刻的母亲，很像周南乔记忆里父亲规束二妹妹时，不惜胡诌歪理也要维护二妹妹的母亲。
上辈子，她规行矩步，得过父母很多回称赞，今日方知，偶尔任性一回、却依旧有人维护，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她觉得自己在守寡中冷寂了十年的心似乎在这一瞬重新开始温热起来。
原来，若她想要，父母曾给二妹妹的也会给她，若她不懂事，父亲会温和地提点她，母亲也会下意识地维护她。
这晚，周南乔穿着寝衣躺在床上回想了一遍自己的上辈子，最后她想，算了。
算了。
他们毕竟是生养了她一场的父母……
有她今日所见的，他们如今对她的这份心意就够了。
她不再与他们计较，上辈子她死后没有等到的那缕烟火了。
因为少眠，次日周南乔起身梳妆时面色有些黯。
她原不打算敷粉的，以免显得过于隆重，没来地让那黄太太多想，但事到临头为了撑起她昨日选的那身鲜丽衣衫，却不得不敷粉。
于是，这日黄家后花园的暖阁里，丫鬟打起绣孔雀羽帘子，阁内的黄太太和一众夫人、太太以及公子、小姐们望过去，就瞧见了立在帘子下的周大小姐。
她轻扫娥眉，淡施胭脂，上着茶白色绣金线牡丹短袄，下着朱砂色裙边重绣花枝马面裙，丰盈的乌发简单地挽做圆髻，发髻正前的金累丝牡丹顶簪镶着一颗鸽蛋大小、色泽莹润的红宝石。
周大小姐解下真红色斗篷递给自己的大丫鬟后，走进暖阁。
若是平日里，众人就会盯着她的裙角，看周大小姐的仪态是不是果真如传闻的那般，走动间裙褶八风不动。
可今日，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脸上，一瞬不错。
他们想，周大小姐生得着实好！
她今日这身妆扮，白袄红裙、金丝红宝顶簪都很夺目，容易发生衣衫盖过人的窘况，因此要化浓丽的妆面，可如此一来，又易因过于浓墨重彩落了下乘。
而周大小姐不过略施粉黛，华贵的红宝、浓郁的朱砂色便都服帖地衬托着她的美貌，丝毫没有喧宾夺主之感。
若以娇花喻美人，周大小姐大概就是洛阳牡丹，当得起世间一切最华贵的妆点。
众人原就知晓周大小姐是位少见的美人，直到见了今日的周大小姐，才更清楚地意识到她是怎样一位稀世美人。
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周大小姐身边着黛色窄身裙的周二小姐。
黄太太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她怔愣了一瞬后很快回过神来，然后不动声色地看着阁内众人面上的惊艳，心里生出一种奇特的得意。
不愧是她千挑万选，相中的长媳！
黄家再有钱，金樽玉盏，从滇南买孔雀，给子弟捐官，官宦人家还是看不起黄家。
华京倒是有很多破落勋贵，只要她舍得下重聘，就能娶回一个所谓勋贵出身的长媳，可是，虽然那些破落勋贵肯低就黄家，她却瞧不上他们。
毕竟，勋贵多是武将出身，本就粗鄙，再破落了，家中女儿能有多好的教养呢？
周大小姐就不一样了。
家世、涵养、容貌，俱都无可挑剔，说句僭越的话，在黄太太看来，就是和宫里的娘娘们相比，周大小姐也不差的。
黄太太觉得，若是周大小姐能嫁进黄家，那黄家的门楣立时就会光耀几分，若是周大小姐生的小孙儿能科举及第，那黄家就有望从低贱的盐商转变为受敬重的耕读世家！
想到这些，黄太太的心里不禁有些躁，仿佛她所设想的一切都已经实现了。
可当黄太太的目光落在自己的长子身上，就仿佛寒天冰雨浇火盆一般，她心里的躁意消散得干干净净。
黄太太气得握紧了拳。
为着让长子在周大小姐面前露脸，她煞费苦心选在不宽广的暖阁设了男女同席的宴，不曾想，长子放着天仙美人不去看，一门心思都在同为盐商的曹家三小姐身上。
黄太太觉得，似曹三小姐那样平平无奇的女子，她出一百两银子征寻，不，只消出十里银子，符合条件的人就能挤满整个真州码头！
周南乔顶着众人的注视得体地走着，谁也不知道，她的心跳几乎要停滞了。
她脑中炸响了惊雷，也盛开了烟花。
她万万不曾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见他。
年轻了十岁的，她的恩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