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不言,寝不语。
阖家安静地用过早点,净手漱口后,周墨才宣布了调令一事。
众人闻言都面露喜色,几位姨娘和婢女们更是齐齐下跪恭贺周墨。
受这喜庆氛围的影响,周南乔的心情也松快了一些。
父亲此次调任,的确可喜可贺……
真州知州和光禄寺少卿都是五品文官,尽管实权小了,但帝都华京是当今世上最繁华的城池,大梁子民无不神往华京盛景,京官要比各处奔波的地方官尊贵体面得多,而且天子近臣的机遇也比地方官多。
大梁各郡府、州县有那么多五品文官,偏偏周墨能平迁华京,而且他这一调任,还躲过了接下来的盐税案。
真州是税粮、淮盐的转运之地,里运河上驶过多少艘帆船,真州官衙里就有多少本账册。
没有人说得清里运河上有多少艘船,也没有人算得清真州官衙的糊涂账。
这笔算不清的糊涂账,上头一旦查账,谁在任,谁倒霉。
周墨的幸运,不是巧合。
如今朝中文官分为“胡”、“杨”两派,分别以户部尚书胡岳和中书令杨知古为党首,胡派多是当今皇帝即位后新擢之臣,杨派则多是先帝朝旧臣,虽然周墨入仕的当年先帝就驾崩了,但他是先帝钦点的探花郎,差强也算旧臣。
也就是说,周墨是杨派。
周南乔笑着看向父亲。
不知父亲这次平迁,是杨派哪位能臣的手笔,生生把父亲从即将到来的盐税案的狂风骤雨里救了下来?
一朝天子一朝臣,在当今皇帝的支持下,胡派逐渐势大而杨派势微,杨派这回出手,恐怕不仅是要保父亲,更是要把杨派从盐税案里摘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周南乔竟觉得,父亲接触到她的目光后有些闪躲……
不应该啊……
父亲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在父亲眼里,她的笑容应和此时屋内众人的笑容无异。
周南乔觉得疑惑,可待她再看过去,父亲的言行自然极了,以致她怀疑那一瞬的眼神闪躲是自己的错觉。
大概,是她做过孤魂野鬼后,又经历了死而复生这么蹊跷的事,所以这会儿精神还有些恍惚。
周墨又交待了几句,末了携起叶氏的手、对她道了句“有累夫人”,就匆匆去公衙了。
虽然可以想见接下来的忙碌辛劳,但叶氏这些年陪着周墨辗转各地,对搬家已是熟门熟路,她镇定地让几位姨娘各自带着儿女回屋收拾,又吩咐身边的嬷嬷去传大管事。
众人渐次退下,不觉间屋里已只剩叶氏和周南乔、周于归母女三人。
叶氏喝了口茶,放松地靠向椅背,笑着对女儿们道:“你们姐妹也自去收拾,这么大了,总不至于自己屋里那点物事还理不明白,要我派人帮衬!”
叶氏说完,笑着看向周于归。
这番话,自然是说给周于归听的。
回回搬家,周南乔都会协助叶氏,同时,叶氏担心体弱的周于归受累,总是会派一名得力的嬷嬷帮衬她。
周南乔也看着周于归。
或许,她和二妹妹就是俗话所说的,劳碌命和清闲命。
被母亲和长姐盯着,周于归有些羞赧地低头道:“我这回,这回不要人帮衬了!”
叶氏见状不再逗她,顺着她的话道:“好,母亲相信你定然说到做到!”
又转而道:“也不急在这一时……”
叶氏看向周南乔:“元宵节后好些人家都送了拜贴来,原是可去可不去的,但此番咱们既要走了,倒该去去……”
“母亲实在没有闲暇,就由你们姐妹代我去吧,弟弟妹妹们正是淘气的年纪,就不带他们了,免得横生枝节……”
叶氏慢慢地说着依次要去哪几户人家、对方分别是以什么由头做的宴,间或还会劝说周南乔赴宴,周南乔一面听着,一面隐约记起上辈子也有这么回事。
上辈子,叶氏也是如眼下一般劝她,说她若是一概不去,那些做宴的商贾太太只当她拿乔,她们的嘴皮子是最厉害的,背地里不知道会怎么议论她,说人情练达也是当家主母应有的素养,还说这些年已搬了许多次家,不必累她协助云云。
叶氏的劝说在十四岁的周南乔听来,是慈母的一片拳拳之心,感动之余,她更打定主意不能只顾自己玩乐,坚持要留在家里协助叶氏,再者,她少女时是那种端庄自持的做派、少年老成的性子,和同龄人格格不入的,她在真州并没有闺中密友,对那些宴会原本也没有兴致。
这回,周南乔对那些宴会上的人依然没有什么兴致。
但是,她已经决心这一世要好好活,少操劳些,多感受些这世间的美好。
所以,她对那些宴会上的美景佳肴还是挺有兴致的……
至于搬家,又不是少了她,母亲就无人可用了。
周南乔这么想着,从善如流地应道:“女儿有心协助母亲,可这赴宴既是母亲的安排,女儿也理应遵从。”
见周南乔没有推拒、而是干脆地应了,叶氏微微一愣。
周于归也有些诧异,继而欢喜地道:“大姐姐肯去真是太好了!那些做宴的太太们原就个个都盼着大姐姐去的!”
叶氏已回过神来,轻斥道:“这叫什么话?!你姐姐和那些人家、那些商贾太太有什么干系?”
周于归嘟囔道:“本来就是,真州那些太太谁不稀罕大姐姐?就像黄太太,劳民伤财地从滇南买了对孔雀回来,天寒地冻的办什么赏雀宴,不就是想请动大姐姐去看看?”
见叶氏似要动怒,周于归忙转了话头,看向周南乔求助:“不过,大姐姐是什么人?那黄太太就是有能耐摆出王母娘娘的蟠桃宴,大姐姐也是瞧不上的!嘻嘻,所以,大姐姐你大人大量,不会计较我说的这些混话,对吧?”
周南乔看着周于归,无奈地摇了摇头。
二妹妹所说的“黄太太”,是大盐商黄家的当家太太,黄太太也像很多人家的主母一样,十分欣赏周南乔,想让她做儿媳妇的那种欣赏。
黄家的孔雀当然不可能是为了请动她买的,不过,黄太太格外满意她倒是真的。
但,她是不可能给黄太太做儿媳的。
黄太太的儿媳另有其人,因为黄家后来的生意做进了华京,所以她也曾听闻,黄家的大少爷对大少奶奶很好。
不是她的,她不会夺。
该是她的,她也不会再让。
周南乔斟酌着说辞对叶氏道:“女儿思来想去,从前跟着母亲赴宴倒也罢了,此番既是代母亲赴宴,便不能等闲视之,年节刚过,想来各家的女眷都妆扮得喜庆,女儿独着素服,似乎不合时宜……”
叶氏打断了周南乔的话:“我往日就总说,你穿得太素净了!黄家的孔雀宴就在后日,定做来不及,你明日且先去成衣铺子选一身将就罢!”
又道:“再去银楼选一套与衣衫匹配的首饰,选金玉宝石的,你惯用的银饰虽雅致,冬日里看着却实在清冷!”
叶氏的这番话无可挑剔,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母亲对女儿的关心。
周南乔出了母亲的院子,慢慢走回房。
所以,这些年二妹妹和她的妆扮差异,不是因为母亲偏宠,而是因为母亲以为她喜欢那些简素的衣裙、那些廉价的银饰?
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