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双玉沉默了一会:
“刘工,要不然我打个电话,让王镇长过来给您证明一下我的身份?”
刘春林从躺椅上站了起来,用不客气的目光再次打量着坐在小板凳上的林双玉:
“拿当官的压我是不是,老子不吃这一套。”
“真没那个意思,就是想向您证明一下身份而已,除了镇长,这个镇上我也不认识别人。”
“你的意思是我必须承认你的身份?”
“事实就是如此。”
“行吧,我认了,到屋里去坐,我给你泡茶,正宗的特级龙井。”
“您别客气,快到午饭时间了,我这会有点饿,要不咱们找个饭馆边吃边聊?”
“我喜欢你这种直来直去,提前说好了,这顿饭我请,不然我就不去了。”
“当然,您是主人,我是客人,客随主便。”
“能不能不要用尊称,我听着这么别扭。”
“没问题,我说着也难受。”
“你等会,我去拿瓶好酒。”
林双玉打量着眼前这个有些凌乱的院子,心道:“这个老头的脾气是有些古怪,但还不至于蛮不讲理。”
刘春林把林双玉领到自己常去的一个小饭馆,点了两荤两素四个菜。他打开自己带来的“五粮液”,一边倒酒一边说,这酒放了好长时间了,自己一个人没心情喝,今天你陪我把它解决了,省得我老是惦记着。
刘春林言语之间透露出无奈,还有一种无法说出来的孤独。
林双玉不客气地从刘春林的手里抢过了酒瓶:
“按年龄来说,你是长辈,既然能和你坐到这里,我就不会客气,小酒杯不过瘾,我给咱们倒到大瓷碗里,一人一半,比较公平,免得你一会说我多吃多占,这么好的酒,平常难得喝到。”
刘春林脸上有了笑意:
“你小子对我的脾气,痛快。就这酒,我家里还有一整箱呢,你啥时候馋了,就提上牛肉烧鸡到我家来喝。”
刘春林的酒量真不咋样,碗里的酒还没喝到一半,嘴上就没了把门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收拢不住,林双玉也从他的话语里,大概了解了这个老头的过去。
刘春林是小镇的原住民,父亲在他十二岁那年,为了把家里仅剩的哪点粮食留给老婆孩子续命,连续半个月一粒粮食都没有舍得吃。寒冬腊月山里连野草都没有,饿极了,他只能扒树皮充饥,最后全身浮肿,抛下了妻儿,早早地就离世了。
寡居的母亲独自抚养儿子长大,勒紧裤腰带供儿子上学。刘春林知道母亲的不容易,学习特别刻苦。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恢复高考后,他以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考上了首都一所著名大学最热门的机电一体化专业。四年后大学毕业,分配到秦巴山腹地的一个三线工厂当了一名工程师。
由于从小就失去了父亲,家里的条件又特别差,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后来的大学,刘春林几乎没有穿过一件没有补丁的衣服,饭菜永远都是食堂里最便宜的。
长期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他的性格多少有一些扭曲,自卑、内向,敏感、自尊心又极强,不能容忍别人对自己的一点点不敬,哪怕是无意识的也不行,他经常用暴躁的行为掩饰着内心的怯懦。
刘春林的学识水平和专业能力没有人否认,在人才济济的军工厂里,在全厂上百个工程师里,绝对是首屈一指。但性格的缺陷使他很难得到领导和同事的认可,在单位的处境很尴尬。进厂三年时间,从技术处调到分厂的设备科,后来又被安排到全厂最苦最累的修车间当工程师。
三十岁那年,刘春林结婚了,爱人是车间里的一名女工,虽说长相普通,但却是一个既温柔又善良的姑娘。婚后的刘春林,在妻子的温柔平和中渐渐地有了改变,不再和同事发生争执,偶尔也会露出一点笑容。
结婚两年后,他们有了儿子,刘春林狂喜之中,把一直寡居在老家的母亲接到了厂里照料孩子,一家四口过得平淡充实。
这样平静安稳的生活过了十几年,辛劳了一辈子的母亲在孙子十六岁那年,安详地走了。母亲的离世让刘春林一时半会难以接受,再加上正值叛逆期的宝贝儿子经常顶撞,他渐渐染上了酗酒的毛病。白天上班的时候和正常人一样,除了不爱说话外,看不出有啥特别的地方。下班后回到家里,就像变了个人,发疯一样逼着妻子把藏起来的酒拿出来。
他爱喝但酒量不大,酒品也不好,喝多了不是唠唠叨叨没完没了,就是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到处乱串。妻子整天为他担惊受怕却又无可奈何。
终于,有一天出了大事,已经到了晚上十一点多,喝过了酒就摇摇晃晃下了楼的刘春林还没有回家,妻子出门去找,黑灯瞎火地不慎掉到被过往的大货车轧碎了井盖的窨井里,脾脏破裂导致大出血,被路过的人送到医院时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
刘春林见到妻子的遗体后,整个人就懵了,一懵就是好多天,他不吃不喝,木然地看着正在读大二的儿子红肿着眼睛,操办母亲的丧事,看着儿子盯着自己的眼睛里燃烧的火焰,看着儿子抱着母亲的骨灰,狠狠地摔门而去的决绝,他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有说。
从那时起,刘春林戒了酒。四年后,到了退休年龄,他悄悄地办理了退休手续,把房子的钥匙交给提前已经办好转让手续的买家,抱着自己母亲的骨灰盒,提着简单的行李,回到千里之外的故乡小镇。
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回到了曾经和父母共同生活的祖居,呼吸着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空气,见到了几十年前的同学故友,刘春林像变了一个人,变得开朗起来,变得爱热闹起来,经常在街道上同年龄相仿的老人们下棋侃大山。
他把自己的这种变化归结了三个原因:一是退休了,不用上班了,也用不着顾忌领导和同事的态度了,自己的心态彻底地放松了。二是老了,活到这个年龄,过去想不通的想通了,看不惯的也习惯了,再也不想和自己较劲了,活一天算一天。三是家乡的风水好,回来后心里好像豁亮了许多,不再想那些烦心的事,自然就高兴了。
刘春林的这种状态没有维持多长时间。
由于很多年没有住人,祖居的房屋已经破烂不堪,实在是没办法凑合了,他想把老房子拆掉重盖。
刘春林手里有钱,他凭着资历熬到了高级工程师,每个月的退休工资有五千多不说,几十年攒下来的原来准备留给儿子的钱,现在看来用不着了。妻子去世后,他就彻底和儿子失去了联系,这些年连一点消息也没有。他理解儿子的感受,这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不怪儿子。
刘春林亲手设计了新房的图纸,请来了建筑队,选了自己认为不错的一个好日子就动工了。
没想到,拆除老房子的工程刚刚动工,左右两边的邻居有了意见,天天以各种理由阻挡施工。
他想不通原来关系挺好的邻居们,为什么突然间变得这么的不讲理。后来,有街道上的老人悄悄告诉他说:老刘啊,人家都说你在外边干了几十年,带回来一大笔钱,盖新房前应该把邻居们安慰一下,意思意思。你一声不吭地就动了工,人家当然不高兴。现在还来得及,给人家低个头道个歉,再包上一个厚点的红包,这事就算过去了,你也能安心地盖你的房子了。
在刘春林看来,花自己的钱在自家的宅基地上盖房子,又不占邻居的地,也不挡他们的光,他们没道理阻挡啊,这和自己有没有钱没任何关系。
刘春林越想越憋屈,原来在单位受领导同事的气,在家里受儿子的气,好不容易熬到退休,回到老家了,难道还要继续受气不成。
邻居的做法把刘春林的倔脾气给逗出来了,他给建筑队的工头交代,明天一早多叫上些工人来,八点钟准时开工。你要是不想干也可以,拉来的这些砖瓦水泥沙子别想再拉走,也别想从我这里拿到一分钱。
交代完,他悄悄坐上公交车跑到县城里去,在专卖店花了一万多块,买了两箱“五粮液”,又坐着出租车连夜赶了回来。
第二天早晨,等盖房子的民工到齐了,刘春林搬了一张小桌子和一把椅子放到自家门前,桌子上摆着一把磨得明晃晃的长砍刀和一把不锈钢菜刀,还摆着十几瓶拆去了外包装的“五粮液”酒。
刘春林坐在椅子上,拧开一瓶“五粮液”的瓶盖,扬起脖子灌了两口,对着民工和看热闹的人群说:
”我老刘不偷不抢,不占别人的便宜,不沾人家的光,在自己家的地盘上,花自己的钱,给我自己盖房子,谁要是看着不顺眼,谁要是想找茬,谁要是敢挡着,可以过来试试,长的这把刀给你,短的这把是给我自己准备的。”
说完,刘春林冲着民工们喊道:
“马上开工!我就坐在这里喝着酒陪你们,看看还有没有人拦着。”
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谁也没想到刘春林会是这么一个猛人,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左右邻居眼睁睁看着民工们开始扒老刘家的房子,十几个人聚在一起,除了嘀嘀咕咕说这家伙是不是疯了外,愣是没人敢上前阻拦。其中一个五十多岁,膀大腰圆的妇女,冲着刘春林远远喊道:
“你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嘚瑟什么!这样盖的房子阴气重,谁住谁早死。”
刘春林操起一瓶没有开盖的“五粮液”,在周围的一片惊呼声中,对准诅咒自己的那个妇女扔了过去。
酒瓶没有命中目标,在那女人的身旁摔得粉碎,浓郁的酒香顿时弥漫开来。
刘春林又抓起一瓶酒,冲着对方喊到:
“过来,当着我的面再说一遍。”
那女人还想逞能,被自己的丈夫和子女拖回了家,咣当一声关上了大门。
............
刘春林的新房盖起来了,付出的代价是他在小镇成了孤家寡人,街边原来经常在一起下象棋、侃大山的老伙计,只要见到他来了,立马躲得远远的。
“你说,我这一辈子咋就这么倒霉呢?年轻时候不招人待见,老了咋还不招人待见呢!”
刘春林趴在餐桌上,眼睛通红,嘴里含混地嘟囔着。